南直劲离开皇帝的第二天,大臣的待罪请辞奏章终于雪片般涌来,最多的时候,一天有四十余份。
理由全都出奇地相似,先是盛赞皇帝的英明与决绝,大楚积弊已久,确实需要强力手段扫除,接下来是告罪的内容,自己都是清白的,但是亲友、门生等等却有违法之处,私蓄数量不等的家奴,最后是自责无能,愧对朝廷俸禄,甘愿交出官印,待罪家中,请皇帝另选贤臣、能臣。
只有一个人的请辞奏章稍微特别一点。
宰相卓如鹤写了一份极长的奏章,主要意思只有一个,自己面对朝廷乱象已是无能为力,他愿意为皇帝效犬马之劳,可是“发坠齿摇、心慌意乱”,纵有捕猎之心,已无奔走之力,最后他请求亲自来见皇帝,但是需要皇帝先指定一位留守大臣。
韩孺子找不到留守大臣,除了少部分闲官,三品以上的大员几乎都递交了请辞书,只有瞿子晰一个人还在东海国苦苦支撑,据说也接到许多私信,都是劝他从众。
韩孺子一份也没批复,全部留在手中,就像没收到一样。
南直劲走了,盯着皇帝一举一动的人却更多了,整个营地里的随行官员以及勋贵子弟,包括许多皇帝亲自选定的顾问,都在揣摩皇帝的心意。
在这场狭路相逢的较量中,比的就是谁更能坚持,只要后退一步,就等于全军溃散。
韩孺子无时无刻不注意自己的言行,绝不显露出半点犹豫,即使是在淑妃邓芸面前,也保持着一股冷酷与满腔斗志。
不久之后,各地武将的告病请辞奏章也来了,没有预料得那么多,文官的请辞书已经达到百份以上,武将的却只有不到二十份。
韩孺子提前将几支军队从京城调走,这一招影响极大,留在京城的文臣团结一致,分赴各地的武将却各有算盘,相隔千山万水,他们的每一步都要谨慎小心。
巡狩队伍重新上路,按原定行程前往洛阳,出发的前一天,韩孺子再下圣旨,与请辞无关,而是加封黄普公为海西大将军,奉使持节,统领南海、西海诸国军务,得便宜行事,事后上报即可。
韩孺子还送给黄普公二十条两年之内新建成的大型战船,允许他自行在大楚兵民当中招募船员,但是期限只有一个月。
总之他给了黄普公想要的一切,凭借这道圣旨,黄普公带着水军能在海上横行无忌,唯有一点要求:大楚余威尚在,海上诸国欢迎楚军的到来。
巡狩队伍在陆上缓缓西行,黄普公在海上紧锣密鼓地准备,接受招安的海盗越来越多,少量平民与士兵也加入这支奇特的水军,愿意追随黄普公去海上冒险。
邀月与黄普公成亲之后,由官府一路护送回到京城,成为正式的将军夫人。
黄普公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韩孺子不再想他,专心打击私蓄家奴的行为,一方面,他扣押了所有的请辞奏章,另一方面,巡狩路上每到一郡,必然召见七品以上的所有官员,一一责问,虚辞以对者当场免官。
金纯忠和景耀分头行动,查证当地大庄园的情况,韩孺子因此能够心中有数。
请辞之官不予回应,贪恋官位者却被免掉十几名,皇帝的心事越发令大臣们捉摸不透。
重新上路半个月之后,皇帝身边的人开始行动了,他们不敢当着皇帝的面抱成一团,而是一个一个地前来进谏。
第一位是康自矫,因为一次单独召见,他被认为是新兴的“宠臣”,受到鼓动之后,正式求见皇帝,要做诤臣。
队伍行进得比较慢,下午早早扎营,韩孺子在用晚膳之前召见康自矫,不打算给他太多时间。
康自矫明白皇帝的意思,因此行礼之后开门见山,“陛下巡狩在外,京城人心惶惶,百官告罪请辞,朝廷已如大厦将倾,陛下可见否?”
“请辞奏章都在朕这里,朕当然知道。”韩孺子平静地说,他现在要用一切手段向群臣表露自己的决心。
“微臣曾向陛下进言,面对请辞之官,可加以分化,陛下却按兵不动,微臣斗胆进言,以为陛下不可犹豫,或进或退,都可免除一场大动荡。”
“百官因何请辞?”韩孺子反问道。
“因陛下欲改祖制,要对朝廷大动干戈。”
“朕只是废私奴、开荒地,与朝廷何干?”
“私奴、奴田虽不合法,历代皇帝却都容忍之,当成朝廷稳定的必要代价,到了陛下这里,却要一朝废除,三个月之内清理完毕,此为改祖制。为官者皆欲锦衣玉食,与世家联姻结亲者早成惯例,便是自家,一旦得势之后,也要广置田地、多蓄奴仆,以为十世、百世无忧,然后才能专心致志为朝廷效力,陛下放奴,无异于动摇百官家中根基,此为大动干戈。”
韩孺子大笑,“时移事易,先代皇帝容忍私奴、私田,因为规模不大,影响不深,可惜人心不足,一代更比一代贪婪,如今竟然连官府所养的士兵都成为私奴,朕花费大力气安置流民,结果也送到了各家的庄园里。不是朕与百官争利,而是百官在与朕争利,太祖、烈帝、武帝在世,还会容忍吗?至于身后无忧,朕只放奴,并不收田,不至于让诸家破产,他们只是不肯放弃眼前之利而已。”
“那陛下打算怎么办?就这么一直拖着,等百官幡然悔悟?”别人都在揣摩皇帝的心事,康自矫却直接发问。
“朕自有主意,但是朕绝不会让步。”
康自矫想了一会,深躬到地,起身道:“如果陛下真能坚守不退,微臣愿为马前一小卒。”
康自矫受众人所托来向皇帝进谏,结果稍一交手他就倒戈,其实这才是他的本意,之前的劝说只是想听听皇帝是否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韩孺子微微一笑,他需要马前卒,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接纳,“康卿打算怎么做?”
“人人为利而当官,却没有一官肯言利,挂在嘴上的都是忠孝二字,这是他们的门面,也是他们的软肋,微臣无权无势、无兵无武,只有三寸不烂之舌,专戳软肋。”
“你得到朕的许可了。”
“遵旨。”康自矫告退,当晚洋洋洒洒地又写下一份万言书,这回不是给皇帝看的,而是先后对百官、读书人、天下人发声,或指责,或劝说,或激励,总之希望众人支持皇帝。
此前的鼓动者都很尴尬,拒绝再与康自矫来往,万言书没人传抄,康自矫就自己抄写,专门送给那些意见相左者,他打着皇帝的旗号,对方还不敢不接。
每到一县,康自矫都将万言书分送当地官员与读书人,请前者赏鉴,请后者代为传扬。
数日之后,第二位进谏者求见,同样是在傍晚得到召见。
东海王不会开门见山,与皇帝闲聊一会,笑道:“陛下听说了吗?康榜眼如今得大名了,天下皆知。”
“进士三甲,皆当扬名。”韩孺子装糊涂。
“这位康榜眼与众不同,并非靠文章成名,而是用陛下的名义为自己造势,人人都说他是狐假虎威,却又不敢肯定。”
“他说朕什么了?”
“那倒没有,他写了一份万言书,言辞狂妄,然后声称自己是‘奉旨传书’,别人不接不行、不看不行。”
韩孺子叹息一声,“这是朕的错,朕的确允许他做点事情,没想到他抓住不放,竟然当成圣旨,可是没办法,君无戏言,只要不是太出格,随他去吧。”
东海王心领神会,笑了几声,“也对,一名在吏部待职的进士,能折腾出什么?无非得些名声。对了,我也要向陛下告罪。”
“何罪?”
“治家不严之罪,我还以为自己是位清廉诸侯,可陛下降旨,要求各家三个月内交出私蓄的家奴,我得遵旨行事,于是给家里写信询问情况,昨天刚接到回信。万万没想到,京城没事,东海国没事,我在洛阳、南阳却各有一块地,佃农数百,其中……有几十户没入籍,属于私蓄之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我已经写信回去,王妃很快就会派人去这两地,让所有人入籍,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离三月之期还远,你不用着急。”
“陛下不怪罪我?”
“你既遵旨,自然无罪。”
“谢陛下大恩,老实说,接到家信之后,我还真是担心了一阵。”
“担心什么?”
东海王嘿嘿笑道:“担心陛下拿我当出头鸟,狠狠处置,以儆效尤。”
韩孺子心中一动,“大家都以为朕会虎头蛇尾,处置几名不得宠的大臣之后,就将此事草草结束吧?”
东海王笑道:“陛下莫要见怪,陛下所图甚大,百官却都请辞,不肯配合,天下人此时观望,也是正常的。”
韩孺子稍稍向前探身,“等到了洛阳,朕会让大家明白朕有多认真。”
“不用到洛阳,我现在就看到了陛下的认真。”东海王识趣地告退,一句进谏也没说。
韩孺子准备安歇,张有才跑进来通报,“宫里派人来了,刚到。”
文官告罪、武将告病,太后的人也终于来了,韩孺子重振精神,说:“带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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