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平静,显露出温柔可亲的一面,但就像那些凶猛的野兽,即使是在摇尾求挠的时候,也令人警惕。
黄普公早已习惯与这头野兽相处,不在乎被它一口吞掉,目光越过海面,望向远处若隐若现的山脉。
“前方就是敌国领土了。”
黄普公只是自言自语,忘了身后跟着一个人。
栾凯脸色苍白,看上去萎靡不振,出海越久,他越厌恶这无尽的颠簸,即使是在风平浪静的时候,也不得一刻安歇。
“那还等什么?打过去啊。”栾凯有气无力地说,似乎随便一个人吹口气,就能将他撞倒。
黄普公摇摇头,“咱们人太少,打不过。”
“打不过也打。”栾凯抓住船舷,向外面干呕几声,“起码能死在岸上。”
黄普公笑了笑,“别急,咱们很快就会靠岸,看见那座小岛了吗?那就是咱们的暂息之地,等海上诸国的援军赶到之后,或可一战。”
“嗯,他们会来吗?咱们这位皇帝,可比家里那位差远啦。”
黄普通严肃地纠正,“船上的人是英王,武帝幼子,不是皇帝,皇帝只有一位,在大楚京城。”
栾凯不在意这些区别,“跟我说没用,跟他说。”
栾凯抬手指去。
英王从船舱里走出来,伸了个懒腰,打个哈欠,他倒是很适应海上生活,能吃能睡,从前给黄普公当亲兵,现在独占一屋,什么活儿都不用干,吃得更好,睡得也更香了。
他穿着一件黄色“龙袍”,上面的龙不是绣上去的,而是出自画笔,笔法拙劣,那些龙看上去就像是一群惊慌失措、想要逃跑的有爪长虫。
“啊,天又要黑了,今晚吃什么?”英王走到黄普公身边,也向远处望去,过了一会突然露出惊喜的笑容,“看见了吗?陆地!前方就是陆地!咱们终于快要到了。”
船上听到这些话的人都在暗笑。
黄普公按下英王的胳膊,说:“咱们今晚先在岛上休息,等诸国援军到达之后,再做打算。”
“又是岛上,有啥好玩的?”
“可能有过往渔民、商旅留下的一些东西。”
“没意思,都见过了。援军快来吧,我要登岸,都说西方大城的繁华不输给京城,我要挨个逛过去。”英王兴奋至极。
英王扭头扫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大小船只有三五十艘,基本都是从大楚带出来的,“援兵会来吧?我是皇帝,他们都得听我的旨意,对不对?”
黄普公咳了一声,“这个……靠岸休息时再说。”
小岛是座临时避风港,楚军船只无法全部靠岸,一多半留在海上,以做警戒,虽说敌军自毁船只,但也不能大意。
一旦脚踏实地,栾凯迅速恢复正常,再看海也不头晕了,甚至能跟着英王一块去岸边钓鱼、捉虾。
新鲜的烤鱼就是英王的晚膳,他很满意,吃饱之后对栾凯说:“你给我当太监吧,我封你做中司监,最大的官儿。”
栾凯使劲儿摇头,“就算你是真皇帝,我也不当。”
英王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不是真皇帝?我有武帝留下的手书,上面盖着大楚宝玺之印,你还要再看一遍?”
栾凯还是摇头,笑道:“我哪认得那玩意儿?黄普公说什么我信什么,我听他的。”
黄普公就坐在英王对面,一声不吭地吃饭。
“黄普公,你不相信我吗?在爪哇国的时候,你可是相信的。”
在爪哇国,黄普公急需一个人物让岸上的国王相信这是一支真正的楚军,所以隆重推出英王——武帝最小的儿子。
对于许多岛国来说,武帝就是大楚天子的代名词,而且许多国王曾派人入贡,认得大楚宝玺,于是接纳了楚军,提供补给。
英王的野心却很大,要做皇帝,而且真以皇帝的名义写下诏书,命令海上诸国派兵支援楚军,一同进攻神鬼大单于。
楚军已经赶到约定地点,援兵却没有影子。
黄普公放下吃了一半的烤鱼,说:“我相信你是英王。”
“你不当我是皇帝吗?我是武帝幼子,当初夺位的时候,冠军侯死了,倦侯、东海王违规,失去了资格,只剩下我,就该是我当皇帝。”英王站起身,双手按着桌面,紧紧盯住黄普公。
栾凯笑呵呵地看着,总算觉得这次出海有点意思。
黄普公面不改色,“这不重要,前方的敌军才是大麻烦。据说神鬼大单于逃回来之后,平定了大部分叛乱,又集结起一支大军。唉,可惜咱们来晚一步,若是早半年,就能与陆上的楚军汇合……”
“黄普公,你别打岔,我就问你……朕问你一句话,你承不承认我是皇帝?”英王仍盯着不放。
黄普公沉默一会,“我是大楚天子亲封的远征将军。”
“我封你当大将军、当宰相。”
黄普公笑了一声,“你为何这么想当皇帝?”
“因为我赢了啊。”英王莫名其妙地看着黄普公,不明白他为何疑惑。
“英王既然自认为是皇帝,为何不肯回宫?”
英王也沉默一会,随后坐下,气哼哼地说:“倦侯和东海王说是要带我出来玩儿,结果早把我忘了。我干嘛要回皇宫?我要自己出来玩儿,用不着他们两个带我。”
“陛下没有忘记英王,一直派人寻找你的下落。”黄普公缓和语气,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哄英王。
英王身材不算矮小,性格却的确像是小孩子,回道:“我不会让他找到我的。”
“英王是怎么从云梦泽逃出来的?”黄普公一直感到好奇,问过几次,英王都不肯说。
“趁看守不备,就逃了出来。”英王含糊其辞。
“云梦泽的人一直没有发现武帝手书?”黄普公又问道。
“我藏得好,没让他们发现。”英王还是不肯透露细节。
黄普公绝不相信英王能瞒过云梦泽的强盗,但是没有追问下去,“皇帝不是打赌赢来的,也不是自封的,需要别人的承认,不只是我,而是所有人。”
“不对,皇帝是我们韩家的,太祖将帝位留给子孙,用不着别人承认。”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承认现在的大楚天子呢?”
“因为倦侯作弊,不是真皇帝!”
“瞧,就是这样,你觉得倦侯作弊,别人也觉得你身份不真,你不承认大楚天子,许多人也不承认你。帝位是你们韩家的,但韩家子孙众多,谁当皇帝都有可能,而且就算当上皇帝,也未必能拥有全部权力,当今天子不也当过一段时间傀儡吗?”
英王沉默更久,半晌才道:“是一名望气者将我放出来的,这份手书——”英王又取出来,“也是他给我的,我不知是真是假。”
黄普公看过手书,上面以武帝的语气写给妃子,让她好好照顾皇帝幼子,未来光大宗室。
“望气者叫什么?”
“淳于枭。”
黄普公大致明白了,“他让你随楚军出海?”
“嗯,他说倦侯势力太大,爪牙众多,我得避其锋头,在海外建立根基,然后再打回去,我是真命天子,到时候一呼百应,肯定能夺回帝位。”
望气者很清楚,那份手书只能骗海外诸国,瞒不过大楚官员。
黄普公早有怀疑,但是不太在意,只要能给这支楚军带来好处,稍微出点格也没关系。
“望气者人呢?也混在船上?”黄普公问道,绝不允许军中有这种人存在。
英王目光躲闪,“谁知道,我上船之后就没再见过他。”
“英王,望气者不怀好意,‘淳于枭’是他们常用的假名,此人绝不可留,必须尽快除掉,否则的话,以后必成大患。”
英王如释重负,“原来你是要除掉他,不用麻烦了,他已经死了,被我杀死了。”
黄普公吃了一惊,栾凯更是呵呵笑个不停,“你能杀人?你连提笔都费力,钓上来的鱼自己不敢收拾,还得是我动手开膛破肚。”
英王脸色微红,“杀鱼和杀人是两码事,必要时杀人和无故杀人更是截然不同,迫不得已,我什么都能做。你觉得我提笔费力,望气者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对我毫无防范,我将匕首刺进去的时候,他睡得正香,连眼睛都没睁开。”
栾凯笑不出来了,“没有力气,却有胆子,你种人……在云梦泽死得会很快。”
“可我活下来了。”
栾凯无言以对,黄普公则对英王刮目相看,“你在上船之前将望气者杀死的?”
“嗯,我当时无处可去,又不想回京城,于是就按照望气者制定的计划,拿着他准备好的东西报名参加水军。”
黄普公起身道:“休息吧。”
“究竟要怎样,你才肯承认我是皇帝?”
“天下人承认,我就承认。”
“天下人那么多……”
不等英王说完,黄普公已经走了,英王又看向栾凯,栾凯笑道:“黄普公承认,我就承认。”
英王气恼地推倒桌上的盘子。
次日一大早,英王闯进黄普公的帐篷,大笑大叫,“援兵来了,好多船只,你还说没人承认我?”
黄普公急忙起床,去外面查看。
援兵的确来了,百余艘船,悬挂着各式各样的旗帜。
各国援兵派使者登岸,表示愿与楚军并肩作战。
海上诸国对神鬼大单于十分恐惧,但是神鬼大单于封闭港口、毁掉船只,等于终结了东西交通,海上再无商旅往来,时间一长,各岛国承受不住了,没有商旅往来,他们很快就变得贫穷。
听说神鬼大单于在大楚惨败而归,诸国有了追随楚军的信心。
英王的高兴劲儿很快消失,因为所有使者,无论是在口头,还是在书面上,只称他英王或是武帝之子,拒绝称“皇帝”与“陛下”。
“等我打败神鬼大单于,总有人承认我了吧。”英王没有完全泄气,“我看过那本书,也懂帝王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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