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在自己的手中握得久了,也便生出了情感——将它当做自己的了。
而既是自己的……自然不想眼看着被旁人毁了去。
只不过那些官吏握着的是权柄、富贵、为人称道的成就感。而如今的两个伪圣,握着的则是天下。
苏玉宋说了这些话,苏生却将眼睛睁开了。他冷冷地盯着苏玉宋瞧了一会儿,又瞧瞧李云心:“为了天下。哼。区区一个游魂,当真知道这天下需要的是什么么?”
苏玉宋也冷笑:“总之需要的,不是你们的道统剑宗当中,不问世事的‘仙人’!可笑数万年来修为高强的修行人数以千计、万计,却都只想着自己修行,从未将世俗苍生放在眼中。如此的玄门——天下人也不需要!”
“至于你——哼,不也是逃脱了,在重修**么?我们的修行法门,并不需要绝情弃欲,而今你也走上了同样的道路——也该醒悟、该晓得从前都是做了错事了!”
本是在讯问李云心。但如今苏生只一句话,这苏玉宋的情绪便稍有些激动起来。
由此倒可见,从前的圣人,在这两个游魂的心中仍留下了难以抹消的印记。其实很像是……两个渴望得到认可的孩子——诸如“我如今在做你从前的事,你瞧一瞧我是不是会比你做得更好”之类的心思吧。
然本质上……却还是因为另一则。
两个游魂似知晓自己这“圣人”得来不正。但那过往的历史,是没法子改变的事情。他们唯有……叫自己比从前的圣人们都做得更好,才可在心中安慰自己、为如今这“圣位”多添一些天然的合理性。
而苏生似是自知已经绝对无法走脱了,又对李云心死了心。因而话语也多起来。他再笑,笑声极轻蔑:“那么你们这两个游魂,想要做什么呢?嗯?”
“想要——叫人都修你们的法子,然后修出一堆神通广大的怪物来?嘿嘿……那种人是个什么模样,你看他便知了!”他厉声喝,眼睛看的则是李云心,“有很大的本领,更有很大的**!”
“世俗中人也有**。可世人的**再强,也知道还有道统、洞天、双圣!”苏生的声音高亢起来——自李云心见他到如今,从未见他的语气如此严厉,声音如此激越,“世俗权能的巅峰不过皇权罢了!能制约皇权的,除去道统剑宗之外还有朝野、民心,更有帝王的寿元——你以为为什么五万年来从未有一个帝王得窥天道?!”
“可依着你的法子,你将造就出怎样的怪物来?有悠久的寿元、有无穷的**,更有强大的力量!这些人来到世俗间将掀起怎样的灾祸难道你不晓得么?!妖魔是怎样的存在,难道你也不晓得么?!”
苏玉宋的脸色变了变。张口正要说话,苏生却又将他打断了——他便果真闭了嘴。就仿佛,被定身于此、受人胁迫的不是苏生,而是他自己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苏生严厉地看着他——李云心便也看苏玉宋。随后惊诧地发现,苏玉宋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尽管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间,但仍旧是——先被苏生严厉的眼神看得发慌,下意识地往别处躲避了。可下一刻又想到自己如今才是圣人,眼前的不过是阶下囚罢了,因而又看回去。
……的确很像是一个面对严厉父亲时的孩子啊。
“你要说修行人也杀人,是不是?”苏生瞪着他,“修行人在渭城焚毁一座城市、杀死几十万人,对不对?”
“但你想清楚,他们是为了什么明确的目的杀人,还是——仅仅因着心里不痛快、兴致生起了,就杀人?”
“那金鹏之女白云心,在世间行走了一千年。这女妖魔,杀死了多少人?前些日子她在小石城顷刻之间就震死一条长街的百姓,与她而言也只是随意玩耍罢了。此前,这些年中——她又因着心里不痛快、被冒犯戏弄了……屠过几座城?你不晓得么?!”
“如今的玄门,修行人。虽不说慈悲,但头顶还有个‘不可轻害凡人性命’的第一戒律!便如那浊世间,虽是鸡鸣狗盗强者为尊,但总还有些仁义道德搁在面上,不叫人彻底乱了去!”
“倘若依着你从前的想法,叫修行人不再绝情弃欲、叫他们投身到红尘当中——你可知这天下将会是怎样可怕的情景?这就是你所谓的,天下人想要的么!?”
苏玉宋忽然大叫一声:“住口!老匹夫!这些话你说了多少次,难道还说不厌的么!?即便是天下大乱了也好过如今这死气沉沉、正道不彰的模样!大破才能大立!大破才能大立!!大破才能大立!!!”
他像是发了狂,完全失掉了从容沉稳的气度——大袖一挥,便有明亮的弧光嗡的一声轰到苏生的身上去。
一时之间室内如同白昼,就连离得近些的杂物都被无形的力量吹开,叮叮当当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苏生身上立即被电蛇缠绕,焦臭味儿瞬间弥漫开来。
但……也只是这一瞬罢了。
因为卓幕遮立即叫起来:“你现在就要杀他的么?!”
苏玉宋这才意识到自己如今面对的可不是什么修行人,也不是什么大妖魔,而只是一个书圣的劫身罢了。虽说能借来神通,本领却终究有限。于是忙收了手。
但已经晚了些——苏生面目全非,衣物尽毁。体表翻卷起大片大片皮肉来,甚至有的绽开的创口还在冒着青烟。口中出气多进气少,眼见着就不活了。
卓幕遮便皱眉,叹气:“唉。你如今已是圣人了。怎么还受不得他气?罢了,这便搜了魂去吧。”
说了这话往袖中一摸,便取出一柄小剑来。
然而这小剑这叫李云心轻轻地咦了一声。
他见过不少修行者的飞剑。但总地来说,模样都没什么太过特别之处。有宝气灿然的,有古拙朴素的。可瞧着都晓得并非凡品,乃是神兵。然而卓幕遮这剑,就太奇怪了。
竟是一柄锈剑。巴掌长短,一指粗细。通体黄褐,凹凸不平。不止锈,还似乎是锈了许久许久。这种东西丢在市井间的路边,除了孩童是绝对不会有旁人正眼瞧的……却被拿在“剑圣”的手上。
这剑一出手,便并拢了剑诀要做法。但苏玉宋立即拦她:“且慢!现在不能杀。”
说了这话大步上前,掰开了苏生的嘴。指尖金光一绽,便将什么东西塞入他口中,再猛一磕他的下巴——似乎是将那东西打落肚中了。
卓幕遮皱起眉:“你给他吃还魂丹!当这是寻常丸药么?终究是要死的人!”
“还魂丹”这名字真是俗气。可“剑圣”用这样的语气说,足见珍贵异常。
也的确神异。
丹药一落肚中,身上的创口立时愈合,李云心隔他五步远,仍能感受到汹涌四溢的灵力。再过三四息的功夫,苏生猛吸一口气——竟真被这丹药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了!
苏玉宋哼了一声,放开他的脸:“想死可没那么容易。我倒要听听他还有什么道理要说——逃出云山一千年,是不是有了旁的见识。要死……也要他死得心服口服!”
说了这话,看着却已经没什么心情再同李云心玩你猜我猜的游戏。便携着余威转脸看他:“至于你——如今只问你一件事。你答出来了,今日就暂可不死。答不出,立毙当场!”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你是要问我,如何成了这龙子。”
苏玉宋断喝:“说!”
李云心叹了口气:“夺舍。”
说了这两个字,抬眼看苏玉宋。苏玉宋仍旧严厉地盯着他——在李云心心头一跳、认为这两位伪圣可能同样无法听到与“夺舍”这个词儿有关的信息时,苏玉宋又沉声道:“如何夺舍?!”
李云心的心便微微一沉。
于是再叹一口气:“侥幸罢了。我是……夺了龙九的躯壳。”
说了这话,再看苏玉宋的神色。然而并没有什么异常——仍皱着眉、板着脸,要继续听下去。
于是他意识到,刘凌似乎并没有将那夜的详情细细说出去。
刘凌被共济会的人带走,他早已经晓得了。苏玉宋说他们知晓了他在渭城的布置,其中应当就有刘凌的“功劳”——必然是她同共济会说了曾经在渭城里发生过的事,而后共济会的人顺藤摸瓜一路找回去,将他的布置探明了。
渭城被焚毁之后,他曾与附身睚眦的九公子在真龙降临洞庭的那夜追逐厮杀。一路上,几乎将他从前刻印在城内的符文毁了个七七八八,他本以为,天下已没人瞧得明白了。
但到底低估了共济会的能量……似乎有内行由那些残余的痕迹反推,将他的手段算了个七七八八。
然而他们知道了所有的布置,有一件事却是不可能晓得的——要夺舍龙子,得先知道“空”这个概念。
其实这件事倘若敢去试,是很容易试得出的。但问题在于有能力杀龙子、有能力尝试的人,也不会做这件事——用自己的命去试。这一点……才是关键。
李云心可以说出许多事然而说出了这件事……
本来想要留他性命的共济会诸人,可能也会起杀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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