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李云心已至乾殿前。
同众多被他毁坏的浮空山宫殿相比,乾殿的格局却显得小些,也并不如那些宫殿一般高大壮丽。
这是因为乾坤两殿乃是第一批出现在这浮空山上的建筑,至今已足有五万年的历史了。即便是建造这殿堂所用的砖瓦都并非凡物,也难以抵抗时间的侵蚀。但这倒令这一间殿显得更加真实,很像是世俗间那些建筑的模样——不像别处的宫殿,皆是金碧辉煌、锃明瓦亮,看着倒不像是实实在在的建筑了。
只是虽到了,门却打不开。
门是两扇木棂门,平平无奇。然而如今李云心已经往门上轰出数掌,这门仍旧岿然不动,仿佛铜浇铁铸一般。
此处倒并非只有他一人——还有苏生。
只是苏生如今斜倚在门前阶上的石鼓旁、折了一只腿、一条胳膊,恹恹地看李云心。等他不依不饶地轰出了第十三掌,才道:“你这是白费力气。”
说了这话再叹一口气,此前那种严肃郑重都不见了——似乎已对李云心感到无可奈何,却又着实没什么办法。
——大抵是只有这样的劫身才会有如此表现吧。倘若不是这个劫身、不是这个时候、没有从前的交情,或许早已经真正地生死相拼了。
“这乾殿上的禁制,如果在以前……在这小云山没被火云禁绝了神通的时候,你这样胡闹,早就反噬了你、叫你形神俱灭了。到如今其上的力量虽然只有从前的千分、万分之一罢了……但仍不是你这样就打得开的。”
“你与其在这里白费功夫,倒不如听我的话——”他说到这里咳了两声,竟咳出血来,“听我的话,去取些丹药。补上你的妖力、救了你的妖将,然后出云山、隐遁避世。何必为了这些东西、为你心里那口气……浪费这些时间呢!”
李云心便转了头,死盯着他。
实际上……李云心而今也是坐在这殿门前的。苏生折了一条腿、一只胳膊,李云心则双腿全断了,双臂倒算是完好。
他们两个这样的人物,寻常的小伤都不放在眼里。严重些的、断手断脚,运足了妖力、灵力也很容易复原。可如今的模样却像凡人一般凄惨,便意味着体力的妖力和灵力都衰竭到了极致,以至于“修复”这个过程变得很缓慢。
于是此刻的李云心,脸上也有许多纵横的伤疤。只是这伤疤似乎并无损于他的俊美,反叫他多了几丝狂野之气,有异样的魅力。
他凶狠地盯着苏生看了一会儿,才咬牙切齿道:“你说得轻巧!”
而后用双臂撑着自己的身子靠在门上、长出了几口气,才又道:“好……既然现在这么个状况,我问你,你和刘凌,原本是怎么打算的?”
——看起来像是当真灰心丧气了,因而放弃努力,想要问些内情出来好甘心。
苏生微微一愣,随即摇头:“这种事,眼下不能对你说。”
李云心冷笑一声:“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是想知道?我可一点都没兴趣。老子之所以问你,是打算提点你几句好叫你认清现实——你说我在这里是浪费时间,我倒觉得你在这里是浪费时间。”
“你信不信,不论你们两个原本有什么计谋、现在又打算做什么——都有很大可能功亏一篑?到时候别说你们收不回这小云山,就连那两个游魂也收不回这小云山……”
“到了那个节骨眼儿上,你又会不会去后悔现在没叫我把宝贝带走了?”
苏生闻此言先愣,旋即微笑:“这种时候,使这些手段,没用的。”
李云心也不反驳,就只盯着他。盯了好一会儿,才忽然道:“你知道古魔和真魔吗?”
苏生仍旧保持着那种微笑:“不知道。”
——这种笑是看穿了某人的小把戏的笑。笑,甚至稍微有些嘲讽的意味。或许这“微嘲”并非笑容主人想要表现出来的,但如今就只是为了消耗李云心的耐心,叫他早些放弃这种故弄玄虚的小手段罢了。
但李云心一点儿都不恼。
他先仰头看了看天光。依着这天光来看,他进小云山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大概还有两个时辰的时间留给他。
于是他又看着苏生,自顾自地说:“我在洞庭的时候,去过邪王的陷空山。在那里,见到山下有一个大地洞。”
“地洞里,封了一具骸骨。是个人形,极大。这个极大,其实也不夸张——无论我还是什么大妖现出真身,都有那么大。问题是——是人形。”李云心顿了顿,“你见过这么大的人么?”
苏生仍笑着:“哦。没有见过。”
倒像是……只看李云心还能编出什么花样儿来。
他不在意,李云心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只继续说道:“陈豢的八珍古卷之一,也在那里。在邪王的手里——为的就是镇压那骸骨。但后来邪王死掉、我就将那古卷取走了。”
提到八珍古卷之一,苏生倒是稍微有些动容。他是知道那幅《雾送奴达开蒂茂》的确在李云心手中的——与金光子争斗的时候,还用过。
“但这个不是重点啊。”李云心抬手敲了敲门板,“重点是,邪王死掉之后,他的残魂。邪王是玄境的大妖魔,你该晓得残魂很难被消灭。”
“但是他那残魂跑到那骸骨旁边,毫无反抗之力——就被那骸骨吞掉了。我当时要吓傻,扭头就跑了。也是因为嘛——那里镇了什么关我屁事。出事了,总有玄门或者那些大妖魔撑着,天塌下来压不到我的。【注1】”
“可是你猜怎么着。”李云心幽幽地看着苏生,“我前些日子在睚眦在漫卷山里的巢穴当中的时候,也看到了一具模样类似的骸骨【注2】。我想了想,应当是第二具。因为当时我在陷空山被那玩意儿吓走之后,就在山顶画了一幅《八王镇鬼图》【注3】——不求镇住那东西,只是说一旦那玩意儿真有异动了,我好提前知道。也算是闲棋吧。”
他如此平静地说到这里,苏生终于是不笑了。
但神情当中还有犹疑,似乎在思考,李云心这些匪夷所思的话,到底是真假参半,还是的确都是实话。
可李云心仍不在乎他的态度,只用平静又简洁的语气去叙述一个事实——对于聪明人而言,过多解释反而会削弱事件的真实性。客观地陈述,才最有说服力。
“于是我认为,睚眦所在的关元地穴当中的那一具,乃是第二具。可能是他们的秘密武器吧——是这场战争的底牌。”李云心轻声道,“但是呢,其实该是两具的。因为在我逃出关元地穴之后,我感应到……我之前布置在陷空山顶上的那个《八王镇鬼图》的阵,被破坏掉了。这说明,陷空山里的那一具,离开那儿了。”
苏生眨了眨眼,微微皱起眉。
李云心便又道:“哦,还有个事情。”
“之前野原林被点着了,里面死掉许许多多生灵。我收里面的残魂,其实嘛……只收了一小部分吧。再多,就已经超出我的能力之外了。可是这些天,怎么着?”他笑了笑,“这附近都没什么特殊状况的。”
“我本以为野原林里剩下的那些冤魂既然没有被我收了,一定就要往外面走、走得到处都是。可是我后来出了野原林……几乎没见到什么亡魂。我不是说,一定哈——我只是猜一猜哈——”李云心摊了摊手,“消失的亡魂是不是和那骸骨有关系?”
“因为看着陷空山那具骸骨的模样……似乎是吞掉了魂魄,是会变强一点的。”
他说到这里,苏生终于开口道:“你……说的是真的?古魔?我从没有听说——”
他如今终于愿意求证事情的真实性了。可李云心却不急了。只打断他:“我还没有说完哪。再说说,前些日子那两个游魂对我说的话——当时那个苏玉宋对我说吧,我之所以能在这里用神通,是因为身体里有魔种。”
“还对我说了些,你们从前在通天泽那里捉了许多禽兽做试验的事情——生生试验出了一个金鹏王,对不对?”李云心摇摇头,“我当时听了魔种这个词儿,就觉得耳熟。似乎不是头一次听了。然后我稍微一想……记起自己之前在什么地方听过了。”
“在,陷空山。”
“那邪王被骸骨吞掉之前,对我说这是‘孕育在洪荒天地之间的魔种、混沌初分之前便已存在的强者,就连天上的天人都畏惧这魔种,因此才将它打散了、镇压在天地之间。他身后的,便是那古魔的残躯之一’。我当时啊,知道那是个残魂,浑浑噩噩疯疯癫癫,说的都是些屁话,于是没有往心里去。”
李云心顿了顿,似是思考一会儿,才又道:“他当时说这是被打散了。那么我在关元地穴见到了另一个,似乎的确是证实了他的说法——不止一个。”
“他又说了魔种这两个字。我当时……只对一件事情感到奇怪。就是说如果这玩意儿是真的、真有这么吓人,为什么不是玄门的人来守,而是妖魔在守。但我又以为,可能就只有这么一具、或者几具是由妖魔看守吧——更多的还是玄门在看着。可是我刚才问你,你说不知道。”
“那么……连书圣都不知道。而一具是邪王看守着,另一具还出现在关元地穴。由此我猜,的确就只有妖魔、极少一部分妖魔,才知道这事。”
“古魔、魔种。苏玉宋也提到过魔种最先在妖魔的身上出现——”李云心看着苏生,“听我说了这些,你还会不会觉得我是在故弄玄虚?”
这时候苏生脸上的神色已完全称得上肃然了。他严肃地看着李云心:“你所说的当真?你要知道,倘若你说的这些是真的——不论什么我与刘凌的计较、也不论什么我允不允许你取那些法宝……这些就都成了细枝末节——你口中的骸骨才是弥天大祸!你说的可是真的??”
李云心笑了笑:“所以说为什么当初我见了你,对你的印象就要好些呢。因为你这个人不偏执。不会觉得自己很聪明、别人的话都是屁话。那么——既然你现在问我是不是真的,你自己的心里就该有计较了吧。”
他说了这话不笑了,看苏生:“是真的。你觉得是弥天大祸,我也觉得是弥天大祸。琴君和睚眦的打算,大概就是将海量的妖兵妖将投入战场,对玄门不断施压。等双方都纠缠到了一处,就祭出这……姑且称其为古魔分身吧。然后,无论妖魔还是修士都死翘翘,他们得到残魂和怨气。”
“但是我觉得……那些家伙是在作死。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我从漫卷山出来之后就打定主意绝不和妖魔为伍,也不和必败的玄门、共济会为伍。也是因此,我才敢放心大胆地跑到云山上来抄他们的老家——没几个人能回来了。”
李云心一口气说了这些,才意味深长地看苏生:“所以我要取法宝。我说我取法宝是为了出气。或者说一边是为了出气,一边也是为了保存这些东西、好不叫它们被毁了——这两个理由,你信不信、接不接受?”
这时候苏生便有些目瞪口呆了。他盯着李云心的脸研究了好一会儿,才紧皱着眉头:“你认为,你能够意识到那东西有多危险,琴君和睚眦却意识不到?有没有可能……那东西,他们其实是制得住的?或者……天人也畏惧它们的这种说法,是那邪王危言耸听了?”
李云心扶着门板、慢慢站了起来。
他到底是妖魔,恢复得要比苏生快一些。如今双腿虽还有些不灵便,但已经可以支撑自己的身体了。
“理解。”他轻笑一声,“人听说了自己不想接受的事情,都会本能地抓一根救命稻草。但是这件事,你没什么可抓的。”
“只所以我很怕那东西,觉得琴君他们在玩儿火、觉得那玩意一定会把妖魔和修士都干掉,是因为——”他顿了顿,看苏生,“这话,古魔和真魔这两个词儿,第一次听到,不是邪王对我说的。而是白阎君。”
苏生皱眉。歪头看了李云心好一会儿,似乎是在确定自己没有听错:“……阎君?”
“唔。”李云心矜持地笑了笑,“我们是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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