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息之后,李云心说:“虽然我不确定你说的有多少是真的。但只看眼前的话……”
“你当真和万年老祖联手把幽冥入口打开了,大劫就迫在眉睫倒是真的。这么来考虑的话……”他装模作样地犹豫了一会儿,“不如咱们打个商量。你先帮我。”
狄公扬起眉。
“我可以先把谢生还你。”
狄公的眉头又放下来:“我要他有什么用?”
“他没有用,你们在四万年前大费周章向太阳系外发信号又是做什么?”李云心一歪头,“不就是求救吗?然后你所说的自己先溜走的那一部分人就往这个世界派遣几个使者来帮你们。第一个是陈豢,可惜反目成仇。然后就是这个谢生——如今在我这里。我把他给了你,也许他会给你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呢?你也说过,你们的技术不晓得高明到哪里去了。”
他说了这些话,心里忽然微微跳了一下子。
最近的事情太多了。生或死这个问题又如以往一般沉沉地压在心头。在从前时候他力量低微,无法掌控局势,只能尽量卸力,在夹缝中求生。如今他变得强大,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掌控局势了。可也就没有了左右逢源的优势,得将压力都完完全全地扛在自己身上,其实并没比从前的处境好太多。
他晓得人在这种情况下,只要还有情感、情绪,就必然会受到影响——影响到某些缜密思考的能力。
由此,他竟然直到现在才意识到一件事。
这些人所说的“大劫”如果当真是指“幽冥地母”……
狄公那个世界的另一部分人为什么要远走深空?
似乎在狄公那时候,幽冥地母对于他们来说还是很可怕的东西——他那时生活在星球上。也就意味着他们的技术并没有发达到匪夷所思的地步,还需要依赖行星的庇护才能有安稳生活。
那么其实可以到别的星球上去的。如果这个世界当真是他那个世界的类似平行空间之类的存在,也该有火星金星等等——至少他仰头看星空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星座都是他所熟悉的。只是看不到启明星,也就是金星。
至少去火星生活的难度远远低于变成一个星空文明——两者之间的技术差距好比游牧民族之于工业文明。
但那一部分人竟然选择了远走高飞。他们畏惧的……该不仅仅是什么幽冥地母吧?
狄公显然对他的提议并不满意。他冷笑一声:“指望他们?哼。”
“起先向他们求援,是因为云山上出了一些技术问题,机械故障。”事到如今,他已经不避讳对李云心谈起“那个世界”的事情了,“之后他们迟迟不来,我们就没打算叫他们帮忙。云山五百年落一次地。那些蠢东西以为我们要补充的,是些用来布置法阵之类的玩意儿。”
“可实际上,补充上来的那些泥沙木材,都是用来炼特种金属的。这陆上的稀土和金属含量远超你的想象。要不是有些人怕死,我早就把云山落到地上了,进度会快得多。”
李云心眨了眨眼。他总觉狄公所说的有点儿问题,可不确定出在哪里。要依着他的思维模式来想的话,狄公是“那个世界”的人,并不代表他就精通那个世界所有的技术。好比他是他那个世界的“医务工作者”,可不代表他会给人开刀割阑尾。
要是一个文明的技术水平处于这个世界这种程度,倒是可能有所谓的全才存在。这世界的土著们搞出来的技术含量最高的玩意儿,据说是离国星象台的观天仪。他听刘公赞说,那里面用到的齿轮就足有数万个,穷尽数代工匠之能。但给了一个人足够的信息,那个人也该能摸索出来。
因为并不是真的复杂——只是许多重复性的东西堆出来的复杂罢了。
但在他自己的那个世界,要说一个人能不能徒手修好飞机么……这就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现代工业体系涉及到许多复杂层面,必须要分工协作。狄公那个世界造出来的云山的复杂程度远在他那个世界的技术水平之上。既然当初故障严重到了他们不得不选择在四万年前向早已远离的那一群人求助的地步……他也就难以想象狄公那群人能搞得定了。
即便他们几乎拥有无穷尽的寿命和四万年的时间。因为他没有在这个世界发现任何与云山配套的维护体系。
他之所以想了这些,是试图对那个可能并非“幽冥地母”的“大劫”的危险性做出一个较为理性的判断。这将决定他到底是要跟狄公一块儿走,还是留下来。
实际上听到狄公此前的提议时候,一个念头的确在心里闪了一下子。
狄公说那个想要拯救所有人的李真偏执得入了魔,惹人厌。但或许因为李云心并未处在狄公的位置上的缘故,他倒不讨厌那个家伙。正相反的,他挺欣赏那种精神。
——当然要欣赏,而且还要大力提倡。否则以他自己的道德观来说,倘若世上人人自私自利心中无爱,他还怎么享受闲适生活呢?倘若人人都和他一样阴险狡诈冷酷薄情,那么他要继续好好活着的成本可就太高了。
非得是李真那种人多一些,他这种人才能活得好一些。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不是一种好品质——他可不能像狄公那样子,一边享受李真暂时带来的安全,一边要在背后破口大骂。他虽不具备那种高尚品质,但还是有些欣赏那种品质的能力的——与这世上绝大多数同样并不如何高尚的普通人无二。
不过也不代表他要陪人一起死——如果真像狄公所说的,李真那群人在下面就要完蛋了的话。
他会带上在这世界结识的几个朋友,同狄公一道逃之夭夭,在遥远的深空对牺牲者表示钦佩。
但另一方面,倘若这个世界还有救……他大概就会留下来。
这不是因为被李真和地下那群人的高尚情操所感动。而是因为在他的世界观当中,妥协退让与孤注一掷之间,有一条明显的分界线。
在分界线的这一边,他可以比绝大多数人都更加苟且偷生、忍受侮辱、甚至能做到微笑着挨巴掌——譬如在当初与九公子相处时。因为晓得情况绝无可能反转,既然选择了,就干脆做到底。但在另一边,他也可以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有勇气、魄力,更敢赌上自己的性命——如同他此前的无数次以命相搏一样。
他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是否有机会。
这个答案狄公不会给他。但他觉得似乎可以从别人身上得到。
谢生作为那个世界派遣来的使者,该晓得当初云山出了什么事。照理说在眼下这种情势当中,没什么时间留给他细询什么人——与狄公说这话、想这些事,就已经过去了三四分钟的时间。红娘子渐渐力不能支,险象环生了。
可妙就妙在……谢生在他的画儿里。
谢生被他困于九海气机图当中,是一个单独的、由他自由掌控的小世界。他是那个“世界”的主宰,只要愿意,随时可叫这里的一秒钟变成那里的一年。
上一次遁入画中逼问谢生那些问题的时候,李云心将他再一次折磨得失掉了心智,需要不短的时间恢复。但到眼下,距前次已经过去了将近两月。
他的神智应该已经复原了。
于是李云心对狄公笑了笑:“那么……不如我们——”
话说了一半,忽然皱眉大喝:“谁在鬼鬼祟祟!?”
他装神弄鬼向来入戏。忽然变了脸,将狄公也吓了一大跳,忙随着他的目光往西边看,好像真有个什么人一直潜伏在那边。
李云心便立即飞身扑过去,喝道:“哪里跑!”
他如今的境界、神通,不是狄公这个徒有其形的夺舍人可比的。还没等这位云山长老瞧见他去了哪儿,就已经遁入漆黑一片的海水之中,只留下一声“我去去就回”。
一旦脱离狄公的感知,李云心便折身绕回到红娘子身边。如今红娘子身处群怪之中,其间幽冥之气狂暴纵横,李云心觉得狄公身边那三个东西,也该是无法觉察她的确切情况的。
不等她说话,他便开口:“再辛苦你撑一阵子,像上次那样为我护法。”
上一次,是指两人在大圣出世所形成的那石山当中的时候。红娘子对那时所发生的事情记忆犹新——李云心要遁入画中,她就在洞口守了一刻钟。到这时,两个人也该算是心意相通。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她便咬了牙,只道:“好。”
李云心笑了笑,身形陡然消失。一副画卷出现在虚空之中,红娘子一把抓住它,再避过三个魔物探来的巨掌,飞身潜入水中。
李云心现身他的画卷之中——就在他遁入画中的那个位置。
上一次来此的时候,此间景象与外面别无二致。但这一次来,却好像从一潭乌黑的死水里突然蹿出水面。
这里没有魔物,也没有猛烈霸道、浓郁得叫人仿佛要窒息的幽冥气。好像整个世界在一瞬间被净化,海天之间只有波涛声、微风声,以及一轮明朗的圆月。
但李云心顾不得欣赏这云淡风轻的景象。他心念一动,便往东北方向瞬移了数百里。
在此处,在他脚下的水面之中,一个人影正与节鲛在海水中搏斗。但这次是真的搏斗,而不是此前节鲛单方面的“肉搏”。似乎在他离开的这段日子里,因着想要叫谢生经受更多的折磨而叫画中时间“快进”这件事,令他有了些长进。
这倒是个意料之外的发现。原来在这画卷中……竟也能修行。
可谢生的进步还远未达到能脱离节鲛掌控的地步。李云心如今所见的挣扎,大概已经上演无数次。再过一会儿的功夫,他就该力竭了。
他如今没心思也没那个趣味去看谢生的即将再次遭受的苦难。抬手往水中一指,便将谢生摄了上来。
在他脸上的迷茫之色尚未褪去之前便冷酷地开口:“之前捉了你,还以为我拿到一张王牌。可以用你来威胁那些转世的天人。但现在我意识到你可能是个鸡肋。下面我问你几个问题。如果答得不好,从今往后你要永远待在这里。而且我会断绝此处灵气,叫你没有任何可能结束这种痛苦。”
对于李云心而言,距上次见面不过是两月有余。可对于谢生而言,几乎已经是前半生的事情了。李云心在前次离开之前歹毒地令这里的时间流逝变得极快。外面的两个月间,此处已过了快有十几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几乎不间断的折磨,对于任何一个人而言都是可怕的摧残。在如此难以想象的残酷刑罚之下,谢生竟然仍有反抗的意志、能够抓住一线生机来修行……倒的的确确配得上真正的天命之子这个称谓了。倘若他的对手不是天赋毫不逊色于他、且抢占先机积累了巨大优势的李云心而是别的什么“老怪”、“老魔”,大概就可以足够幸运地瞒过对方、在此处修行大成,而后趁对方再次遁入这里的时候将其出其不意地格杀、逆天翻盘了。
可即便是这样的谢生——先由那个文明层层筛选出来、经历各种卓有成效的训练,后在这个世界成为了修行者的谢生,如今在看到李云心的时候,也一时变得茫然起来。
酷刑影响了他的理智。叫他思维迟钝。足足过了三秒钟,当李云心不耐烦地准备再次开口的时候,这位天命之子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你是……李云心!”
李云心叹口气,抬手狠抽他一个耳光:“老子就是李云心。是老子把你丢在这里,叫你倒霉受罪——想起来没有?现在我问你,云山给你们发求救讯息的时候,是出了什么事?”
谢生眨了眨眼:“云山……我们……”
他又瞪圆了眼睛:“我说!我全都说!”
“那时候是云山的动力系统出了问题,要掉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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