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心给家中置产,但文怡也知道这种事不是就能行的。且不说家里能不能拿出这笔现钱来,就算是现今的地价,也不知道是多少。她前世虽听说过有外地人以低价买下了山林地,但那是在民乱之后,平阴城许多人家遭了劫,为了填补损失,贱价卖地也是有的。这片山坡上的林子被人砍得乱七八糟的,多半是庄子或城里的人为了建屋所致,也有可能是没主的,谁想要买下来,都得到衙门里请托。她一个孤女,虽有个做官的堂伯父,到底没个可靠的亲人出面走动,哪里就能跟衙门打交道了?
如今跟舅舅一家恢复了来往,倒是有了几分希望,只是才见面就提置产的事,舅舅若是有所误会,反为不美,就算没有误会,以舅舅对她的慈爱之心,若是自己掏腰包买下田产送她,祖母那边又觉难堪了。文怡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先回家跟祖母商量过再说,横竖现在认回了舅舅,总会常来常往的。
她心里还隐隐抱着一个念头,觉得舅舅家前世遭劫,是因为住在平阴城里,又是众所周知的富户的缘故,乱民自然是不肯放过的。如果自己添了山林地,建个小庄子,到了差不多要发生民乱的时候,将舅舅一家请到庄上来,是不是就能避过了?
她脑中千头万绪的,翻来覆去地想了无数个念头,又根据自己所知道的,平阳一带地价几何,估算着这片山坡的地价,再想想自家,哪个地方是能挤一笔银子出来的?首先想到的,自然就是祖母为她置办的那几匣嫁妆,虽然不是顶贵重的首饰,但金银珠玉尽有,总能值上二三百两,山地不是田地,劣等薄田不过是三四两一亩,照三两一亩算,总能买下百亩山地。她没打算跟那位外乡土财主的大手笔相比,但百亩良田,却已比祖母和母亲的陪嫁庄子强了,只是这土质如何,还当请了积年的老农去看过才行,水源之类的也要考虑在内……
待文怡心中拿定了几个主意,马车已经进了平阴城,来到城东谢郎巷。
聂家就住在巷尾处,是一座三进的宅子,附着一个的花园,十分清幽。闻说丈夫将外甥女儿接来了,聂家昌之妻秦氏忙带着儿女迎出门来。
秦氏是书香门第出身,年纪已近四十,瞧着却还象是三十人,容貌秀雅,气质雍容娴静。文怡还记得舅母从前的温柔慈爱,见她鬓间夹了银丝,不由得眼圈一红,拜倒在地:“舅母……”
秦氏含泪一把将她扶起,便抱着哭道:“好孩子,都是你舅舅狠心,竟将你抛下几年,撒手不管了。舅母早想接你过来,你舅舅嘴上不肯,其实夜里不知哭了多少回。”
文怡哽咽道:“舅舅舅母慈爱,外甥女儿是一刻都不敢忘的。本来外甥女儿此行是为了给舅舅贺寿,不想行事鲁莽,反倒连累舅舅辛苦、舅母担心了。”
“瞎说什么?!你能来一回,我跟你舅舅就高兴得不得了了,若不是牵挂着家里,舅母昨儿就跟着一起去了呢!”秦氏替文怡擦了脸,叫过自己的一双儿女,“你还认不认得?小时候,哥哥姐姐们是常陪你一块儿玩的。”
“外甥女儿记得。”文怡端正了身体,微笑着给表兄姐见礼,“大表哥,大表姐。”
聂家昌长子聂珩,今年有十五岁了。长得眉清目秀。容貌清俊。只是面色泛着青白,身子又单薄。一看就知道是个有弱症的。但他脾气温和。从小就疼爱妹妹表妹们。是位好兄长。当年文怡父母双亡时,他已经是半大少年,对事情还记得清清楚楚。眼下见两家关系缓和。姑姑留下的这点血脉,也终于能重新亲近,心里也十分愉悦,面带笑容地回了礼:“表妹,大表哥知道你要来。特地叫人做了你爱吃地糕点呢。”
文怡心中感动。再次致谢。表姐却看得不耐烦了:“好妹妹,你跟哥哥谢来谢去地做什么?都是一家人。有什么气的?”
聂家表姐凤书。跟文怡年纪相仿,只大了几个月,因容貌肖父。自幼十分受宠。却难得地没被宠坏。反而是个天真娇憨地性子。最是不惯俗礼。被表姐这么说了。文怡也有些不好意思。虽说是亲娘舅。已是二十来年没亲近了,她心里多少赔着小心。
秦氏瞪了女儿一眼,搂过外甥女儿:“这是你表妹知礼,哪里象你。象个疯丫头似地!都是你爹和你哥哥惯坏地!”聂凤书嘟起嘴,向父亲抱怨:“爹!娘又说我了!”聂家昌动了动嘴唇。看到妻子地眼色,只得无奈地改了口:“先进屋吧,都站在这里,叫人看了笑话。”
众人进了聂家大门。也没往大厅上奉茶。秦氏就直接搂着文怡进了后院正房。文怡有些不安地道:“舅母,外甥女儿既是来拜寿地……”秦氏摆摆手:“自家人。讲究那些虚礼做什么?正经该好生亲近亲近!”又传了阿樱来,问起表小姐带了什么行李。有多少人跟着,昨夜是怎么安置地,问完后,便一脸不满意地道:“你舅舅真是地,真真委屈了外甥女儿!便是夜里进不得城。难道就不会在城外官道旁栈里定几间上房?!地方干净些不说。吃食也放心多了,早起开了城门。直接就能回家吃早饭,何必让外甥女儿在庄户人家过夜!”说完便吩咐管家们预备表小姐家仆的下处,至于文怡房。昨天晚上已经备下了。
文怡坐在一旁低头听着,心里一边感动,一边不安。聂珩在旁边看出了几分,便微笑道:“表妹不必担心,母亲的性子,最喜欢操持这些的,你便是想让她歇口气儿,她还要嫌你多事。”
文怡有些感激地望向他:“多谢大表哥。”聂珩笑着点点头,却背过身去咳了两声。文怡担心地问:“大表哥身子不适么?”聂凤书道:“哥哥一年到头,不咳嗽的日子都是有数的,秋冬季是如此,习惯了就好。不过是因为身体弱,其实没什么大碍。”文怡听了,却越发忧心:“虽说如此,咳得多了,还是会伤身体的。我祖母也是入秋冬后便常咳嗽,平日里看大夫,都说要静养呢,大表哥没请大夫好生调理么?”
秦氏叹道:“从小到大,大夫请了不知多少位,也不过是这么着。去年年底,有一位医官路过平阴城,你舅舅托了人,好不容易请了来,给你大表哥看诊,都说是胎里带来的弱症,去根是不要想了,慢慢吃药调养,过得几年,应该会好些。你舅舅如今一心要淘换好药材,都是给你大表哥备下的。”
聂珩见母亲的神色,就知道她是因为自己的身体而愧疚,忙道:“母亲不必担心,其实也就是吹风的时候,咳上几声,不是什么大病。这大半年里,儿子天天吃药,已经好了许多,兴许明年就好了。”
“那就了!”聂凤书笑得眼眯眯,“哥哥成天说药汁子难喝,等病好了,不就不用再喝药了么?哥哥快好起来吧,不然过年时的蜜果儿,又是我一个人独占了,你只能干看着眼红!”
聂珩瞪了妹妹一眼,也笑了:“小馋猫儿!等到过年的时候,我就跟爹说,不预备蜜果儿了,只拿干果儿待客就好!正巧我要在家养病,前头书房太小,索性在花园里建两间屋子做书房,就把那两棵樱桃树砍了吧!”
聂凤脸憋红,急得直跺脚,冲着母亲撒娇:“娘,你快拦着哥哥,我不许他砍我的樱桃树!”
秦氏虽然忧心儿子的身体,但听着他们兄妹打闹,也不由得乐了:“好啦好啦,你哥哥不过是逗你玩儿,哪里就会砍你的树了?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聂凤书这才罢了,冲哥哥做了个鬼脸。聂珩只是笑。
文怡看着他们母子兄妹和乐融融,心中羡慕,只是她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姐妹,族中堂亲手足,也没一个是跟她亲近的,只能干羡慕罢了。聂珩看在眼里,等到管家来向母亲请示明日寿宴事宜时,便悄悄对表妹道:“表妹,母亲虽然疼我们,但也一样疼你。昨儿夜里听说你会过来,便立刻张罗着要给你吃的菜。她待你,本是跟我们一般,表妹千万别觉得委屈。”
文怡鼻头一酸,忙道:“大表哥这话,可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岂会因为舅母亲近自家骨肉,就觉得委屈?不过是……想到自家身世,羡慕大表哥与表姐手足和睦罢了……”
聂珩笑了:“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是我妹妹,你不也是我妹妹么?你就把我当成是亲哥哥一般,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只管跟我说,不要外道。有什么难处,受了什么委屈,也只管跟我说。哥哥虽然身体弱些,却不是废人,护着妹妹还是能做到的。”
文怡只觉得心里暖暖的,哽咽着应了。聂凤书看见她流了泪,忙对秦氏耳语一声,秦氏急忙打发了管家,过来拉着她的手问:“怎么又哭了?可是你哥哥欺负你了?!”瞪了儿子一眼。
文怡忙擦去眼泪,道:“不干大表哥事,原是外甥女儿不小心迷了眼睛。”顿了顿,又问:“外甥女儿的祖母,也是秋冬季节犯咳嗽的病症。平阳城里有一位致仕的老太医,偶尔会来为祖母诊治。祖母吃着他开的药,倒觉得好些。下一回等他再来家,外甥女儿问几个保养的方子可好?祖母能用,大表哥想必也是能用的。”
秦氏喜出望外:“这话当真?!若是能有太医院的圣手来看诊,那你大表哥的病就有希望了!”
文怡吃了一惊,聂珩先开口了:“母亲,那位老太医,父亲从前也下帖子请过,架子大得很,请了十几次都不肯来,还是算了吧。表妹问几个保养方子,咱们抄了来试试,也就算了。”
秦氏虽有些失望,但也知道儿子的话有道理,又怕外甥女儿多心,忙笑道:“你大表哥这话倒没说错,这里离平阳城百多里路,那位老太医年纪听说很大了,想必是不肯出远门的。你大表哥身子又弱,你舅舅跟我不放心他出门,不然让他上门求诊也好。你就随便打听几个保养的方子好了。”
文怡脸上通红,又羞又愧,胡乱点了头,心中却暗暗决定,一定要从王老太医那里弄几个好方子来,不然就找别的好大夫打听,无论如何,答应下的事情总是要做到的。
但想到方才大表哥为她说话的情景,她又多了一丝担忧:她一句话没说,只是露出一点神色端倪,大表哥已经猜出了她的想法。这样玲珑心肠,怕是对寿元有碍。记得老人家常说,慧极必伤,大表哥自小就体弱多病,又是多思的性子,如何能养得好?若他有个好歹,舅舅舅母和表姐又该如何是好?
她抬头看向一脸慈爱地看着女儿撒娇的秦氏,还有跟哥哥拌嘴的表姐,再看向从门外笑着走进来,说着厨房备下了好菜的舅舅,暗暗抿了抿唇。聂珩回头见状,笑了一笑:“妹妹想什么呢?年纪,有什么可愁的?只管交给我们就是。快过来吧,等会儿想吃什么菜?哥哥叫厨房做去!”
太平山西麓,曹家村中,罗明敏盯着眼前的少年,面上带着笑,眼中却无一丝笑意:“你可拿定主意了?!你罗二爷比不得聂家病潘安,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主儿,你若跟在爷身边,再想跑,可是不能够!”
少年跪倒在地,眼中满是坚定:“小的已经拿定主意了!罗二爷拿的,却没送官,还给了小的银钱给母亲治病。二爷的恩情,小的这辈子都还不了,情愿为二爷做牛做马一辈子,哪怕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罗明敏哧笑一声:“你把事情弄清楚了,不把你送官,是你旧主人的意思,我不过是做了个顺水人情!”
少年涨红了脸,羞愧道:“小的没脸再去求老爷和少爷,只能在心里感念他们的恩典,今后跟在二爷身边办事,也不会忘记聂家恩德的!”
柳东行靠在旁边的树干上,冷眼看到这里,淡淡地道:“罗大哥,你就收下他吧。我瞧他还算是伶俐,若不好了,再赶走就是。”
罗明敏白他一眼:“明明是你看中了他,为什么叫我收人?!“
柳东行微微一笑:“我那里要是多了个人,家里哪有不知道的?一句话下来,他也得不了好,倒不如跟在你身边自在。”
罗明敏知道他家的情形,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对少年喝道:“还不起来?!爷就给你个机会,往后如何,就看你忠不忠心,能不能干了!但有一点,不许你再接近那个刘重八!若叫我知道你跟他又勾结上了,你立马给我走人!”
少年忙磕头道:“小的不敢,小的原不知他是山匪,以为他是同村的人,总不会害了小的。如今知道他的身份,哪里还敢再招惹。”
罗明敏挥挥手:“得了,且信你一回。聂远鹜先前给你起的是什么名字?寻文么?就这么叫着吧,爷也省得改了。把你家里安置一下,等你母亲病好了,就给爷带路。我们要上天王顶!”
寻文应了声退去,罗明敏遥望远处的山峰,吁了口气,望向友人:“小柳,你说……咱们真能找到人么?就算真的找到的,那人真有夫子说的那么神?!”
柳东行盯着那座山峰,点了点头:“既是夫子所说,咱们也一路问了不少知情人,自当不会有错!”
“那就好!”罗明敏松了口气,也笑了,“若那位高人肯收我们为徒,就算家里知道了,打骂咱们一顿,也算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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