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威逼利诱
柳复瞪着柳东行,只觉得心下闷闷的,不知是该安心,还是担心。就算柳东行现在没打算抢回宗长之位,等自己百年归老,几个儿子又能保住这个位置么?若是保不住,那自己这些年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柳东行看着他脸色发青,弯了弯嘴角:“您大可以趁我如今羽翼未丰,先下杀手,只是侄儿提醒您一句,您如今位高权重,侄儿却无家无业,无权无势,您若叫人发现做了逼害亲侄的丑事,转眼就会从高高在上的尚书大人一朝沦落为阶下之囚,而对于侄儿来说……顶多也不过是舍了一条性命而已,如今侄儿所拥有的,也不过就是这一条性命。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您真的愿意拼上身家性命,对侄儿狠下杀手么?”
柳复眼中闪过一丝讶然,便飞快地移开了视线。他不愿承认,方才确实有一瞬间,他曾产生过“先一步铲除祸根”的想法。但也就只有那么一瞬间罢了。这个狡诈的臭小子,不可能没有留任何后手,便跑来向他叫板的。他需得防自己一时冲动,中了对方的圈套。
柳东行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心情越发愉快了,很大方地提醒叔父一声:“侄儿方才进府时,看见的人有很多,通政司的大人们,也知道侄儿回来找您。若是侄儿有个好歹,您也别想逃得了罪名去因此侄儿劝您一句,别犯糊涂……若宁弟将来有出息,能当好一族之长,我也不会与他过不去,横竖到时候……他就算做了族长,也是要看我眼色行事的。”
他对自己很有信心,对堂弟柳东宁也很有信心。柳东宁的性格注定了他或许会是一个温柔多情的才子,却难以在仕途上有所建树,便是凭着父亲的荫护,得了官职,也不可能取得高位。这样的柳东宁,更适合回恒安执掌族务,不但体面,也能避开繁杂的人事纠葛。不过,正因为不能成为高官显宦,等柳复一离开朝廷,或是死了,柳东宁身后便失去了足够的权势去支撑他在族内的地位,加上他的性情孺弱,将来只会处处受族人制肘。自己一旦功成名就,将来回乡定居时,即便没有宗长之位,也没人敢小看了自己。不用料理族中俗务,却能拥有超然地位……他何苦去争那个宗长的位置?只要自己有出息,皇帝封赏时,还怕父母不能得到正名么?
柳东行心中冷笑几声,重新看向柳复,眯了眯眼,“二叔应该不会打算把庶子推上族长宝座吧?要知道,柳氏一族世世代代以诗礼传家,万没有叫个庶子的庶子压在头上的道理若您真的那么做了……就别怪侄儿不念您的养育之恩了。祖宗有训,柳氏子弟……当以宗族为先”
柳复气得双手直颤。嫡出身份得不到宗族承认,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污点,无论外人如何艳羡他父亲才学过人,母亲出身后族,他年少得志,受君王赏识,亲妹为藩王正妃,但这一切荣耀却无法换得族人在族谱上改变他的庶出身份他不是没想过用权势去达成那个目的,可是柳氏全族上上下下却坚持不肯改口,为此甚至不惜告上官府若不是担心事情闹大了,会让父母姐妹蒙羞,他又怎会纵容那些顽固不化的族老继续在乡里呼风唤雨?
他明明……已经是一族之长了
曾几何时,他也生出过几丝怨怼,那位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若是愿意赏他一个恩典,哪怕只是说一句话,柳氏族人又怎敢将他的生母姚氏太夫人记作父亲的侧室?哪怕是在他成为了族长之后,以职务之便将母亲的身份改为继室正妻,并开祠堂大会正名,族中有威望的长辈们……却无人前来出席。
这是他生平大耻,此时此刻,被侄儿直白地说出来,他只觉得又羞又怒,恨不得将这个可恶的小子赶出家族,让其永世不得翻身
嫡出又如何?如今,他才是恒安柳氏的主人
他板着脸,从牙缝里挤出阴深深地字眼:“别以为几句大话就能吓倒我了,臭小子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夺回宗族之长的位置我的母亲出身后族姚氏,是一等一的世家大族你以为就凭你那一房的家世,有本事把柳氏一族攒在手里吗?哼,那些族老不过是觉得你年纪小好糊弄,可以成为他们的傀儡罢了我如今政务繁忙,没空料理这些小事,否则,凭我今时今日的地位,只要一句话,就能把你们一房从柳氏族谱中抹得一干二净什么嫡系庶出……到时候通通都不存在了柳家的嫡宗,就只有我这一脉子弟而已”他冲着柳东行,露出了狰狞的笑:“那些老头子已是风烛残年了,用不了几年就会一命呜呼,到了那一日……我倒要看看,族中还有谁会为你说话?”
柳东行嗤笑出声:“二叔您的年纪也没年轻到哪里去,等您一命呜呼的那一天……若宁弟还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而我却功成名就……侄儿也要看看,族中还有谁会为你们说话?”他走进一步,俯视柳复的双眼,“二叔是想与侄儿比一比,谁能活得更长久么?”
柳复紧紧握着圈椅的把手,双眼瞪着柳东行:“竖子安敢如此”
“二叔自己都不要脸面了,我当侄儿的还有什么不敢的?”柳东行轻描淡写地拎起一个奏折,随手翻了翻,“这东西是可以带回家的么?侄儿真是孤陋寡闻了。”柳复心下一惊,下意识地收回了右手,却被柳东行一把拽住,也不知道是如何动作的,他只觉得袖口一轻,那本蓝面的奏折已经落入对方手中,他顿时脸色一白。
柳东行却饶有兴致地翻看着那本奏折,口中发出“啧啧”的声音:“这几个人名挺眼熟呀,从前来过家里是不是?侄儿当时年纪虽小,却也记得一点呢这可不好,二叔,您怎能因为与他们是朋友,便把地方官参奏他们的折子藏起来呢?”说罢不等柳复反应过来,便一个箭步迈到花鸟挂屏前,将挂屏轻轻拿了下来,露出了后面一个一尺见方的小洞。
洞口有门,柳东行轻轻敲了敲,非金非木,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成的,上头挂着一把薄薄的锁,却是精钢所制。他回过头来,叹了口气,似笑非笑地道:“二叔,这真的很不好,若圣上知道您在自家书房里设了这么一处秘密之所,心里不知会怎么想?”又掂了掂手中的奏折,“侄儿方才来时,看见您正打算把这折子往里头放,您不会真的打算扣下它吧?侄儿得说,这实在蠢不可及通政司对各地送上来的奏折都会留档,您就算私自扣下了,也会有人发觉的,若叫圣上知道了,您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这又是何苦呢?不过是几个官罢了。”
柳复此时已是满头大汗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地,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有气无力地辩解一句:“我只是见圣上近日多烦扰,想带折子回来,好生思索几个合适的应对之法,以备圣上垂询罢了。你休要多心”他本来就只打算将奏折扣下几天,好争取时间送信给那几个官员,让他们早日清除痕迹罢了。只要皇帝这几天继续烦心,折子迟两日出现在他面前,他是不会发觉的。但柳复看见柳东行满脸好笑的神色,就知道对方并不相信自己的话。他心中暗叹,索性开口见山:“你想要如何?”
“二叔果然痛快”柳东行翘了翘嘴角,“不过您不必担心,侄儿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正如侄儿先前说过的那样,你我同是柳氏子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回身将花鸟挂屏挂回原处,缓步走回原位,却将那个奏折放入自己袖中,“二叔想必也更愿意把时间精力放在朝廷大事上吧?您是堂堂一部尚书,君王信臣,光是国家大事,就料理不过来了,家里的琐碎小事……您就不必操心了吧侄儿虽蒙您养育多年,好歹也大了,又有了功名,差不多该是分家独立的时候了。您虽说对侄儿关怀备至……但也不能将侄儿一辈子护在羽翼之下呀?您说是不是?”
柳复长长地吁了口气,非常痛快地点了头:“好,既然你这么有志气,我也不拦你。你原本早就搬出去了,如今为了备考明年的武会试,想必也忙碌得紧,就不必常回来晨昏定省了。明儿我就嘱咐你二婶,把早年给你备下的几处产业过户给你。你好生在外头过日子吧,日后能不能出息,就要靠你自己了。不过逢年过节时,别忘了回来。好歹……这里是你本家。”
柳东行知道他这话是在暗示不会为他的前程出半分力气,却也没放在心上。即便是没有今天这番对话,二房一家也不可能给他半点助力的。至于后面那个请求,不过是柳复为了维护自己的脸面与名声才提出来的,生怕他从此不与叔父来往,那二房一家打压嫡脉后人的传言就越演越烈了。柳东行笑了笑:“那是当然,等到侄儿娶亲时,还要请二叔二婶出面操办呢”
柳复想起了那件婚事,表情稍稍有些扭曲。一开始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引发了柳东行的反弹。如今听到柳东行再提起,叫他如何能自在?
目的达成,柳东行也没心思与柳复啰嗦了,干脆地向后者行礼告辞,转身便要走,却被对方叫住。
柳复盯着他的袖子,有些迟疑:“那本折子……”
“这个么?”柳东行折出奏折,笑了笑,“自然是要交回通政司了。最近上头正查这事儿呢。二叔该不会真想护住他们吧?别犯糊涂了,这折子是圣上示意底下人送上来的,不过是想在朝中起个由头,好将这伙贪官给处置了。眼下圣上确实是忙不过来,因此没留意到二叔的行径,但过几日圣上想起来时,二叔岂不是把自个儿给陷进去了?”
柳复大惊失色:“你是说……”
“二叔就别管他们了,若是有他们的罪证,不如趁早儿献出来,把自己摘干净了,也让圣上瞧一瞧您的忠心。您不过就是一个失察的小罪名罢了,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圣上不会怪罪您的。不然,等有司调查那几个官的罪状时,万一把您给牵扯出来,那可就不好看了。”
柳复心乱如麻,眼神闪烁,心中犹疑不定:“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柳东行笑道:“这种事有那么难看出来么?您那位白姨娘这几个月可没少跟那几家的内眷来往,天天看戏、上香,要不就赏花、喝茶。人家是正经官太太,谁有空去应酬一个姨娘?不就是为了让您念着彼此的情份,在他们几家出事时拉扯一把罢了。听说白姨娘在别人家里,还总是打听别家的少爷小姐品貌如何,是否婚配?有两家人甚至打算过些日子就来向妹妹们提亲呢,好让您再也没法丢下他们。通政司早有人留意上了,私底下没少笑话。二叔该不会一无所知吧?”
柳复呼吸渐渐加重了。他知道白姨娘常常出去应酬,也有几户官眷与她交情不错,却没仔细留意那都是谁……难道她居然就是害得他落入此等境地的元凶?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果然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永远也分不清事情轻重
柳东行又仿佛无意地道:“二叔您今儿行事大方,侄儿也投挑报李。这消息还请您记在心里,该如何应对,就看您自己的决定了,不过这事儿您别让人知道了,否则侄儿会很麻烦的。您也知道,通政司那是什么地方,若上头发现哪个官有不妥之处,都是通政司的人去查的。除了圣上,谁也别想拦着侄儿虽然能探听一二,到底还未入司,若是叫他们发现侄儿泄露了消息,那可就不妙了。”
柳复闻言心下一动。他开始发现,如果柳东行真的进了通政司,兴许……对他来说是一件利大于弊的事。既然柳东行眼下并不打算夺回宗长之位,那他大可以跟对方暂时和平相处,只要给对方一点方便,对方或许会愿意透露一些内幕消息?
他抬头看向柳东行,沉默片刻,才道:“我知道了。你好生备考吧,即便通政司的人赏识你,到底功名才是根本在人前礼数要周全,做事也要谦逊些,有什么不会的,要勤向前辈请教”顿了顿,“前两天南郊庄子上的管事过来送租子,那里的收成不错,你既然要入仕,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那庄子就给了你吧,好生经营。”
柳东行笑着道了谢,这回总算能离开了。但他在走出书房门口时,心里却忍不住偷笑:等二叔为了“自保”把同伙的罪证送上去时,就真的要成为“孤臣”了,若是他知道那所谓的“圣意”纯属子虚乌有,不知道会是什么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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