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本朝皇室原籍嘉定,嘉定就在上海府辖下。上海府的潮灾死伤惨重,消息早已传遍天下。京城里的读书人,不管是本地的,还是外地来求学赶考求官的,都免不了私下议论议论。
但听说是一回事,看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对没有去过上海府的人来说,南汇港是什么地方?曾有多么繁华?他们完全没有概念,只知道是个近年新兴的海港,有许多外洋商船到那里停靠,可是船只的数量却远远比不上广州这样的千年大港。他们只会觉得:那大约是个稍微热闹些的港口罢了,就跟京杭大运河途中的寻常港口城镇一样。
但明知书馆新来的这两幅画,却让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南汇港在未遭灾之前,是这个样子的。船停靠在海港里,一眼望不到头。码头上有那么多的商铺和人,还有附近的街道、仓库、客栈、民居……这完全就是一个繁华的大港嘛。运河沿岸各港口跟这个可没法比。
他们还能看到港口边上,那已有陈旧痕迹的堤坝,也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堤坝案是如何发生的。十多年前修好的堤坝,经过多年海水冲袭,已经支持不了多少年了,必须要重修。可是那些贪官污吏却贪墨了修坝的银子,又在原有的堤坝上做手脚,让人误以为已经修过了。等到他们落网后,官府重修堤坝时,不得不把他们做的那些手脚铲掉,重修坝身,结果还未合拢,便发生了潮灾……
看画的人又不由而同地转向另一幅灾后图。如果说前一幅图上画的是人间的繁华景象,第二幅图画的就是地狱。偏偏在这地狱景象中。他们还能辨认出前一幅图的痕迹来。那些码头上的船只的残骸,那些破损的房屋,那些曾经热闹的街道……
赵琇特地为两幅画选择了同一个的角度,这种直观的对比更能让人体会到,灾难前后南汇港的差别,也更能清楚地认识,这场潮灾对于上海府的灾区来说。意味着什么。
不免有人会想到。还好嘉定的海坝修得坚固,否则皇帝的祖坟都要被大潮冲走了,皇帝的亲族也要遭殃。那时死的人才多呢。
但也有更多的人觉得,这种事太惨了,为什么南汇的堤坝偏偏就修得这么慢呢?谁该为此负责?还有堤坝案的那些犯官们,也太可恶。他们就算真要贪钱。也不能贪到关系这么多百姓性命的海坝头上呀!
腊月里,仍旧坚持来明知书馆的学子已经不多了。那些出身大户的读书人。即使会为了借阅名家文集而前来,也不会选择在寒冬腊月时节自虐。留下来的人,除了本地的清贫学子,或是勤奋苦学的书香子弟。就只有外地来赴考又慕名而来的举子们了。他们或是关心时政,或是不了解潮灾内情,或是心地善良悲天悯人。总爱在休息时,围着这两幅图低声讨论着。还会问江南来的学子,对上海府的情况是否熟悉?灾区果真如图上画的那么凄惨么?
赵焜做了书馆的新任副馆长,又是南汇邻县奉贤来的,人也颇为和气,就是其中最热门的询问对象。他倒是个老实人,凡是知道的,都照实说了。
八老太爷领着族学里不用参加今年乡试的子弟到处参与救济,他做儿子的肯定不能缺席,所以他对南汇的情况颇为了解。灾后的情形确实很惨,比这灾后图上画的只怕还要更凄惨些,不过经过一个月的整顿与清理,已经好了许多。灾民的温饱可以维持,有屋可住,代理县令还率领着他们重建房屋。他离家的时候,港口已经开始恢复运作了,又有了新的商船运载各种粮食、布匹、木材前来,虽然比不得过去繁华,但至少有复兴的希望在。
回答完众学子们的问题,赵焜还语重心长地告诫他们:“这都是官员贪腐、惰政之故,诸君皆是朝廷栋梁,还望要引以为诫呀。”
众学子们自然是纷纷附和,其实也有人嘴上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的。天灾这种事,谁能预料得到呢?这回若不是广平王揭了堤坝案,又恰好遇到百年难遇的大潮灾,那海坝修得坏一些,也造成不了多么严重的后果。十年苦读为的是什么?千里做官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富贵”二字?哪个官员不是这么做的?只不过这回坏事的那几个特别倒霉罢了。
就在这时候,尚琼不紧不慢地从门外进来了,高声道:“赵举人说得好。若不是地方官员辜负朝廷信任,贪墨公款,也不会累得近万百姓惨死。犯下了这样的罪责,他们也不会有好下场。诸君日后为官,只需想一想,如今大理寺牢狱中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就知道该怎么办了。诸君十年寒窗苦读,可不是为了落得那般下场的。”
这话听得众学子人人色变。虽然大家都觉得尚琼这话太不吉利,可他是太傅之子,皇帝的小师弟,也是士林名家,在这书馆中地位超然,平日对他们指点良多,众人都不敢无礼,纷纷恭敬应声。
有了尚琼出面,这两幅画在书馆中算是稳稳地收录下来。平时就卷起放在“地理风土”类别的专用书架上,但总有人会借来看。学子们议论的重点也参差不济,有人讨论天灾,有人讨论廉政,还有人讨论堤坝案——怎的审了这么久,还不见结案呢?害死了那么多百姓,那些人早该处以极刑了!
没过多久,又有更多的举子赶到了京城,提前来准备二月举行的会试。其中就有上海府的举子们,还有一位更不得了——他是南汇县今年唯一一位前来赴考的举人。
正主儿来了,他既是南汇本地人,想必比赵焜更清楚当地的情形。书馆的学子们小心打听得他没有亲人在潮灾中去世,方才放心地询问起他来。
不料这一问,那位举子就激动得当场落下泪来。他是没有亲人死亡,可他的家业却全毁了。他在南汇本是富家子弟,父母早亡,娶得一房贤妻,生了两个孩儿,全家人住着大宅子,手握百亩良田,另有十多间店铺、四处仓库出租,生活富足安逸。潮灾发生时,他带着妻儿前去奉贤的岳父家中省亲。一夜之间,他一无所有,房子店铺被冲塌,良田尽毁,仆从死散,连父母牌位都不知去了哪里。他只能带着妻儿寄居在岳父家中,一草一纸俱是依靠岳家接济,上京的路费还是亲友们勉强凑的……
他还提到,南汇县今年有资格参加乡试的生员,原有几十个,可最后参加的却不足十人。那些未能出现的生员,不是早已在潮灾中丢了性命,就是有丧亲之痛,需要守孝。整一个七月,他妻子替他足足送出去五十八份奠仪,其中不乏同窗好友、亲近师长……
他对堤坝案的犯官们深恶痛绝,还冷笑着说:“前任南汇县令坏事后,他的家眷住进了一家豪门大户的别院,仍旧锦衣玉食。可那又如何?海潮一来,那家大户自身难保,他妻儿俱亡,仆从四散,只剩一个老母,摔断了腿,磕破了头,被人抬到安置所去,与其他灾民们一起吃救济的粥。被人认出来后,灾民们深恨她儿子害了全县百姓,都不愿意搭理她,她差点儿活活饿死!还是邻县县令好心,命衙役给她送了点吃的,她才得以活命。如今她就在南汇县城大街上行乞呢,可谁不知道她的身份?根本就没人施舍给她,她还是要靠衙役每日给的两个馒头才活下来。但陶县令再好心,也不过是代职。等新县令上了任,谁还管她的死活?这就是报应!”
其他学子们听得毛骨悚然,不是因为他对堤坝案犯官的恨意,而是赫然发现,原来在天灾面前,并不是只有黎民百姓会丢了性命。那些与他们同样身份的生员、举人,甚至是官员、官眷、世家大族,都没一个能逃得过。就象是那位涉案的前任南汇县令,贪了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他身陷囹圄,妻死子亡,老母落到要行乞为生的地步,生不如死。那还不如当初不贪,尚能保得住一家人富贵团圆呢。
他们开始换一种思路来看待这场天灾:如果是我遇上了……然后众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冷战,都不敢再想下去了。
学子们私下议论着这些事,又关心地去打听堤坝案的审理情况。他们拜访认识的同窗、师长、亲友,然后他们的同窗、师长、亲友又再去拜访各自的同窗、师长、亲友……等到小年夜的时候,聚集在京城的读书人群体,已经在皇帝与朝廷不知道的时候,对堤坝案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随着进京赶考的举子越来越多,这种议论,也会慢慢地向全国蔓延开去。
而此时的赵琇,却不再做任何干涉动作了。她只需要开一个头,后面的事,就不是她能控制的。
马上就要过年了,建南侯府上下还有许多事情要料理,各家年礼都送出去了,又收到了许多年礼。赵琇还要忙着将这些东西登记造册呢。
今年新年大朝,祖母张氏是一定要入宫晋见太后娘娘去的,赵琇也要陪着走一趟。为此她们祖孙三人都要做几身新衣裳,另外还有除夕祭祖事宜。三房、五房、六房皆有族人在京,今年祭祖定是要大办的。
赵琇在这百忙之中,还不忘留心广平王府的动静。广平王依旧留在宫里治眼睛,不过广平王世子高桢,却在年前回到了王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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