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秦堪第一次接到京师北镇抚司衙门的直接命令。
事情很简单,被拿入诏狱的大臣名叫彭缙,京师礼部主事,虽只是小小六品官,却因天下士子皆出礼部,故而也有不少门生。
彭缙的仕途虽然不顺,但其人颇精学问,甚至与昔日的江南同窗和门生私下里组了一个诗社,闲时聚集一处,饮酒吟诗,互畅平生之志,醒时痛饮醉时狂歌,颇得魏晋雅士之风。
锦衣卫拿他是因为他表面卖弄才学诗情,上月还义正言辞地向内阁奏请天下提学官严督考访在学生员,言称“行不逮学或有行而无学者居下”,转过身却暗地里卖鬻国子监贡生名额。
弘治年间,天子刻意压制厂卫权力,再加上这一任的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为人谨慎,以仁善治狱,凭良心说,这些年锦衣卫办的冤假错案很少了,彭缙一案,锦衣卫是真真实实拿到了实据,委实没有冤枉他,连他自己都在狱中认了罪,偏偏他的家人为了救他,利用彭缙在士林的名气,暗里找了一些江南的学子门生闹事,欲图给南京吏部施加压力,逼锦衣卫放人。
大明内阁制度渐渐成熟,当今天子仁厚,内阁三老贤明,文官集团掌握了大权,这个时期的读书人已渐渐被惯出了脾气,以往畏之如虎的厂卫他们也不怎么害怕了,虽然不敢直接跑到镇抚司衙门指着大门骂娘,但在南京吏部衙门门口闹点动静,读书人表示毫无压力。
事情的过程已不重要了,现在要命的是,这帮读书人若真闹起来,锦衣卫指挥使牟斌的面子肯定不好看,而且轻易便给东厂提供了攻讦的借口,大明朝堂之争,争的已不是黑和白,而是派系党群。
接到命令的秦堪不敢怠慢,立马命人召集九位百户手下,东城十个百户所全部出动,分散南京各周边,严密监视南京街头学子士人的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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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可是江南的读书人行动却比较快,秦堪接到命令的第二天上午,南京吏部衙门便神奇地出现了百十个身穿儒衫的读书人,这一手令秦堪有些猝不及防,原来他们竟化整为零,从南京各处慢慢聚集成群。
得报之后,秦堪脸色很不好,领着手下几名千户,急匆匆赶往南京吏部。
南京吏部衙门就在东城千户所不远,一条街的距离,秦堪步行而往,他走得很快,白净英俊的脸庞微微涨红,不知是气是羞。
赵观小心道:“千户大人,这事儿怪不着你的,读书人太刁钻,玩心眼儿咱们玩不过他们……”
孙风点头附和道:“对,再说这本是京师锦衣卫惹出的事,凭什么叫咱们南京锦衣卫给他们收拾烂摊子?读书人是那么好弹压的么?打了骂了我们都没好果子吃。”
秦堪叹道:“不想收拾也得收拾,现在说这些有用吗?此事我若压下去了,万事太平,若处置不当,打压读书人的黑锅只能由我来背了,你们难道没看出北镇抚司的意思?”
简单的说,北镇抚司要找只替罪羊,把众人的目光由彭缙案转移到别处。
至于为什么选秦堪这只羊替罪,原因并没有那么复杂,因为东城千户所离南京吏部衙门最近,一条街的距离……
这实在是个很荒谬很扯淡的理由,但官场之事本就这么扯淡,没有后台没有背景,秦堪注定无法反抗。
一想到命运的无奈处,秦堪的面孔不由泛了几分铁青,对那些没事找事的读书人生出了反感。
“当初焚书坑儒谁挖的坑?这人真应该拉出来砍了……”秦堪愤愤道。
“对,不该如此虐待读书人,此人死罪……”赵观和孙风二人急忙附和。
秦堪横他们一眼,道:“这人确实是死罪,不过罪不在虐待读书人,而是没把那帮读书人坑干净,瞧瞧,千百年后给咱们添了多大的麻烦……”
赵观和孙风不敢再接这句大逆不道的话了。
听说千户大人曾经也是秀才,他们发现读书人对读书人也挺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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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衙门位于南京皇宫正门洪武门外东侧,南京六部衙门在禁宫外围一字排开,吏部正处于宗人府和户部之间。
此时的吏部衙门已是人山人海,除了门前青石广场上静静肃立的一百多个士子模样的读书人外,还有许多远远围观的百姓。
负责守备南京的魏国公徐俌也听说了读书人闹事,老国公担心引起严重的冲突事件,早早便调了数百兵丁守在吏部外面,但兵丁们只将看热闹的百姓和读书人远远隔开,却没人敢上前驱赶这些功名在身的士子举人。
锦衣卫的人也来了不少,他们却离得更远。事情已经传开了,这帮读书人本就是冲着锦衣卫来的,谁还敢上前凑热闹?
身穿大红飞鱼服的秦堪在众百户开道下,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衙门前的广场上。
静静肃立的读书人一看到他们穿的飞鱼服,便如同疯牛看到了红布,顿时沸腾起来。
衙门青石台阶上,站着几位官员,正是南京吏部尚书林瀚以及两位吏部侍郎,还有一个白面无须之人,却是南京守备太监傅容。
这些人里,守备太监傅容最倒霉,士子们围住吏部衙门之前,傅容恰好在吏部衙门跟林尚书串门子,没成想莫名其妙被堵在了衙门里。
秦堪的到来如同烧开了一锅水,士子们一见秦堪似乎是锦衣卫为首之人,顿时群情激愤起来。
“朗朗大明乾坤,厂卫霸欺良民,构陷大臣,国之奸贼也!”
“马上放了彭主事,否则我等江南士子必砸了你这遮蔽天日的烂衙门!”
“对,我们还要联名告御状,齐赴京师敲登闻鼓,让天子陛下评评理!”
“…………”
乱糟糟的情势令包括秦堪在内的所有官员一齐皱起了眉头。
秦堪心中对这些不分青白的读书人反感愈盛,走到台阶下,忍不住冷冷道:“人是在京师抓的,你们去京师告御状便是,在南京闹事算什么?”
众读书人一滞,接着如同点爆了火药桶似的,一齐炸开了。
“厂卫果然蛮横霸道!”
“陷害忠良,不得好死!”
“你们跟那些没卵的阉狗沆瀣一气,迟早没有好下场!”
这话却令站在台阶上的守备太监傅容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于是重重一哼,嗓音尖细喝道:“你们这些人皆负功名在身,不怕王法么?还不速速退去!”
锦衣卫为首的人表了态,太监也表了态,士子们终于被激怒了。
场面轰的一声,瞬间变得混乱,这群无法无天的读书人竟一齐朝衙门冲来。
吏部林尚书和两名侍郎见势不妙,扭头便跑进了衙门,还很没义气的把衙门大门关上了。
混乱中,一众百户紧紧围着秦堪,保护他不被打,太监傅容却倒了霉,人群中不知哪里挨了一下,痛得一声惨叫。
秦堪也怒极了,他最恨这种无理还胡搅蛮缠的人,说是读书人,多年的圣贤书读狗肚子里去了。
反正乱也乱了,秦堪干脆横下心,闭着眼朝骚乱的人群中胡乱踹了一脚,只当泄一下心头火气。
身旁一步之遥,傅容也来了脾气,一巴掌甩出去,啪的一声脆响,不知打到了谁。
人群顿时一静,一个衣衫下摆印着脚印,脸上一个红巴掌印的读书人捂着脸,不敢置信似的站了出来,抖抖索索指着秦堪,悲愤道:“你……好个卫狗,竟敢侮辱斯文,不但踹我,还扇我脸……”
秦堪涨红了脸,仿佛受到莫大的冤屈似的,大怒道:“你眼瞎了?睁大眼睛看清楚,你脸上那一巴掌是那狗太监扇的,我只踹了你一脚而已!凭什么冤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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