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子时,京师沉寂在一片黑暗和静谧之中。
更夫懒洋洋的梆子敲得有气无力,伴随着百姓家宅里遥遥传来的一两声狗吠,梆子声渐行渐远。
这是一个平静而平常的夜晚,和无数平常的夜晚一样,无月无星,寒风呼啸。
树欲静而风不止。
锦衣卫和东厂团团围着马府保护马文升时,京师内城另一处豪奢的大宅前院内,宣府镇守太监刘清双膝着地,跪在院子里,卵石铺就的前院坪地膈得他的双膝完全麻木了,可刘清却一动不动地跪着,额头已被磕出一片殷红可怖的血渍,宛若无数条河流流淌过他的脸庞,深夜里的这张脸状若厉鬼,分外恐怖。
砰砰砰!
刘清神智已有些模糊了,身躯摇摇晃晃,可是求生的本能仍在命令身体做出乞求的动作。
休息了一会儿,刘清又开始面朝前堂磕起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磕着,任由额头干涸的伤口又流出鲜血。
“老祖宗,贱婢知错了,您饶了贱婢这一遭吧,事情并非不可挽救,只待那二十多个刺客伏诛,这件事可以压下来的,求您饶了贱婢吧,我愿为您生生世世做牛做马……”
低沉似呜咽般的乞求声,在深夜的院落里悠悠回荡。
前堂内却没有任何动静。
刘清心凉了,他由衷地感到了恐惧,这个院子的主人若没有动静,说明他注定要成为一颗弃子,弃子的命运只有死。
不知过了多久,前堂的回廊檐下缓缓走出一道身影,身影藏在檐影里,看不清眉眼。
“老爷发话了,你回去收拾一下,宣府镇守你就别指望了,明早上路,发配凤阳守陵,平安过你下半辈子吧。”
刘清呆了片刻,既而大喜,痛哭流涕,磕头如捣蒜。
****************************************************************深夜的马府人影幢幢,无声无息里透着一股压抑人心直欲窒息的沉闷感。
前院内院,围墙内外都布满了人,二十多名刺客仍潜伏在京师某个地方虎视眈眈,厂卫不敢有丝毫懈怠,马尚书若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了事,陛下必不会轻饶他们。
这几日马文升表现得很配合,毕竟马大人虽然年已七十六,但如果能多活一二十年他也不会反对的,表现气节是一回事,珍惜生命又是另一回事,两者并不相冲突,古人抬棺出阵,抬棺上谏之类的事情不少,但这只是向世人表明自己的一种态度,抬棺并不代表他们就会进棺材,事实证明,抬棺上阵或上谏,活着回家的几率非常大。
老实说,若不是出行不太方便,马尚书也想弄副棺材满城游一圈,然后在京师人最多的地方发表一下演讲,旗帜鲜明地表达自己誓死不向贼人妥协的决心,多好的邀名买直的机会啊,可惜外面太危险了,“誓死”两个字吆喝一下可以,别玩真的。
内院的书房油灯如豆,老家仆又多点了两根蜡烛,让屋子更敞亮一些。
书房是男人的禁地,寻常人不得进出,马尚书尤甚,就连结发老妻偶尔进来帮他收拾一下,马文升都板着脸好几天不高兴。
然而此刻书房里却坐着秦堪和马文升,就着有些昏暗的烛光,垂头注视着中间的一块棋盘,二人神情凝重,绞尽脑汁冥想对策。
家人都不准随便进出的书房,马文升却让一个外人进来了,委实有些奇怪,马府的老管家远远站在书房门外,不停地踮足朝书房里瞧,一脸的不解。
更不解的是二人下的棋,棋盘方正,棋子圆润,正合天圆地方之正道,看似围棋,可两人的下法……“连活三,五子已成,马尚书,您又输了。”秦堪淡笑着落下一子。
马文升急忙揉了揉浑浊的老眼,发现这竖子果然赢了,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伸手恨恨地朝衣袖里掏,一边掏一边发脾气。
“哼!奇淫巧技而已,这五子棋究竟是哪位先贤所创?与我儒家之道丝毫不相合……”
秦堪笑吟吟地瞧着他,也不反驳。
马文升掏衣袖,掏内襟,掏来掏去忽然动作一滞,带着痛心的语气唠叨:“下棋便下吧,你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娃娃却要添什么彩头,二两银子一盘,你当老夫的银钱是大风吹来的?陛下早在弘治十二年便下过禁令,禁止民间关扑搏彩,老夫堂堂二品尚书,你竟坏我名节,而且坏了老夫十多次名节,简直混帐之至……”
秦堪忍不住道:“老尚书先把银子付了再唠叨吧,这么大把年纪若再赖帐,名节可就掉一地啦。”
“老夫输光了,先欠着!年纪轻轻的老惦记这些阿堵物,难成大器。”
秦堪只好苦笑。
二品尚书要赖帐,天王老子也拿他没办法的,想咒他生儿子没屁眼吧,明显来不及了……钱输光了,老头儿棋兴却丝毫不减,兴致勃勃地拉着秦堪再来一盘。
没利益的事秦堪很少干,不过拗不过老头儿的威逼,也罢,就当为老年人献爱心了。
沉寂的书房内,二人缓缓落子,马文升凝视着棋盘,看似不经意道:“今夜他们该来了。”
秦堪落子的手微微一顿,又稳稳地落下。
“老尚书何以如此肯定?”
马文升微微一笑:“老夫虽是文人,好歹也当过几年兵部尚书,兵者,诡道也。战则以正合,以奇胜,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事定矣。今夜是陛下严旨的最后期限,厂卫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士气已泄了一半,再加上今夜无月无星,夜视不佳,那些刺客失了人和,也只能抓住天时地利了,今夜是他们唯一能刺杀老夫的机会,他们都是精通韬略的将领,不可能错过的。”
秦堪神情凝重了,心思再也不在棋盘上。
“我等厂卫将马府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泼不进,针插不进,以老尚书之见,他们会用什么法子攻进来?”
马文升沉稳笑道:“老夫刚才说过,攻其不备乃用兵之奇道,正道既无望,他们用的法子必然是你想不到的,记得昨夜赴死的五名刺客吗?他们不会让同伴白白送死,必然有内因。”
“老尚书老奸巨……咳咳咳,能否给下官一点提示?”
马文升白眼儿一翻:“这事儿当然该由你们厂卫操心,关老夫何事?总之,贼人攻进来的法子必然不同寻常,上天入地都有可能,老夫又不是贼人,怎能猜得到?连活三,哈哈,竖子,你终于输了,快拿银子来。”
秦堪苦笑着掏银子,老头儿真够卑鄙的。
接下来的棋盘鏖战,秦堪的手风很不顺,被马文升连赢了好几盘,赢得马尚书老怀大慰,捋须大乐不已。
秦堪心思早已不在棋盘上,嘴里反复咀嚼着马文升的话,脑子快速分析运转着。
“上天入地,上天入地……”秦堪喃喃自语半晌,接着眼睛猛然睁大,眼中瞳孔缩成针尖,站起身把身前棋盘一掀,失声道:“不好!挖地道!”
马文升原本愤懑的老脸闻言渐渐也凝重起来,捋须抿唇不言不语。
“老尚书,恐怕您现在不宜留在书房和卧房里了,还请您和家眷赶紧离开……来人!保护马尚书及其家眷站到前院空旷坪地里,马上把内院团团围起来!火枪手入内院,面朝卧房和书房列阵,快!”秦堪不由分说,拖着马文升的手便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大声下令。
深夜里,寂静的马府顿时喧闹起来。
马文升和家眷被厂卫里三层外三层踉跄地离开了书房,人刚离开,便听到内院的书房内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内院的房子摇晃震动起来,一阵浓烈呛人的烟雾弥漫充斥着书房内外。
秦堪两眼圆睁,呆呆地注视着已成一片废墟的书房,刚才若晚走半刻,现在他和马文升恐怕已成了废墟中的两具尸体了。
冷汗迅速浸透了衣衫,寒风一吹,秦堪感到遍体冰凉。
爆炸声惊动了所有校尉和番子,大家带着震惊的神情纷纷拔刀出鞘,盯着那片冒着青烟的废墟如临大敌。
静谧无声里,一股无形而凝重的杀气渐渐凝结,充斥在火药味浓郁的空气中。
人影不断闪动挪移,几个呼吸间,校尉们已在书房外布好了阵。
半柱香时间过去,废墟里忽然有了动静,散落的砖头和房梁被掀开,接着几名穿着黑衣的人影仿佛从地底钻出来的恶鬼般,一个两个三个……二十多个人在书房外聚集成群,沉默地盯着数丈之遥列阵以待的校尉们。
秦堪心中一紧,来了!他们终于来了,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进了马府,若非抢先一步猜到,差点着了他们的道。
东厂领班气急败坏地从前院赶来,口中骂骂咧咧:“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你们锦衣卫在拆马尚书家的房子么?好大胆子!”
秦堪大喜,暂时懒得计较厂卫之间的仇怨,一把拉住领班,指着前方废墟上沉默静立的二十多名刺客,道:“快看,瞧见他们了吗?”
东厂领班浑然不知内院发生了什么事,顺着秦堪手指凝目看去,不由一呆:“他们是谁?”
秦堪笑道:“当然是我们的目标,那伙亡命的刺客,难道你没看出来吗?”
领班楞了片刻,接着欣喜若狂,立马拔刀在手:“那还等什么,咱们并肩子……喂,你后退是什么意思?”
秦堪悄然退后一步,然后……飞起一脚踹在东厂领班的屁股上,领班一声惨叫,被一股大力踹得身形踉踉跄跄朝那群刺客扑去,悲壮之势如同单骑杀入长坂坡的赵子龙,英勇得一塌糊涂。
“你好卑鄙……”领班悲愤大叫。
“辛苦了,你先帮我试试他们的身手……”秦堪严肃地朝领班喊话,一脸郑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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