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代表皇帝和朝廷,在地方上等于是皇帝的代言人,但凡大明国土境内,各地官府和军镇无不诚惶诚恐,小心接待,虽说钦差和所谓的巡按御史一样都是巡视考核地方,但巡按御史是由都察院和吏部所派,而钦差则由皇帝亲自下旨遣派,无论身份还是地位跟寻常的巡按御史不可同日而语。
秦堪出关以后从没指望过辽东军民对他夹道欢迎的热烈场面,不过也不大乐意被当成过街老鼠似的喊打喊杀,差点在这个关外荒芜峡谷外被人一炮轰死。
穿越至今,哪怕是当初面对内外廷联手绞杀时,秦堪也从没经历过与死神擦身而过这般危险万分的遭遇,而这片荒芜的关外峡谷边,那颗擦耳而过的炮弹却真把他吓出了一身白毛汗。
清理伤亡,一些已战死的军士就地掩埋后,秦堪领着钦差仪仗再次上路时,心中对李杲的杀意愈发浓烈炽热了。
不说天理公道为国为民那么高尚的理由,凭仅他差点把秦堪送去见了阎王,李杲已足够死一百次了。
……………………仪仗开拔,仍旧旌旗如林,气势恢弘,然而整个仪仗队伍却跟以往有了些许不同,整支队伍经过野狼峪一战后,无论是勇士营,少年兵还是新收的卫所将士,人人仿佛带着一股子欲泄而未泄的杀气。
这一战也令仪仗官兵们意识到,此去辽阳府已不是简单的代天巡狩,而是一场即将到来的硬仗。
路过盖州,仪仗匆匆前行,盖州官府似乎不知道昨日野狼峪发生了截杀钦差的大事,知府领着一众官吏出城十里迎接官驾,态度十分殷勤。秦堪没多说,匆匆与官员们应酬了几句,也不入城,仪仗经过盖州径自往东。
当然,该收的孝敬仪程秦堪没客气,一一笑纳了。
收编了两个卫所的官兵,为笼络军心足足花了近十万两,钦差大人也不富裕呀。
这次上路秦堪吸取了教训,探子放出数十里之外,如此防备却也不是没有作用,两天以后,一队探路的勇士营官兵抓获了几名刺客,他们是所谓的江湖高手,每人都有一身不俗的武功,埋伏在秦堪必经之路旁边的山林里,只待秦堪经过时凌头一击,却被巡山的官兵发现,尝过十余样锦衣卫的严酷刑具后,这几位高手兄终于说了实话,果然是被人所雇截杀钦差,他们并不知雇主的身份,但装进口袋的银子却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
秦堪嘿嘿冷笑。
第二次早有预谋的突袭,被他中途化解了。
明袭暗杀,李杲的花样大概也差不多了吧。
继续行军三日后,辽阳府遥遥在望。
离城十里时,崎岖的官道上空空荡荡,不见一人。
随军的文吏将官们不由勃然大怒。
奉皇帝旨意出巡的钦差地位自非寻常巡按御史可比,按礼制,钦差出巡任何一个城池,当地官府必须于城外十里之外等候,将钦差客气地请入城中,有些气节尚缺的文官为了逢迎,甚至不顾体面迎出三十里外,所谓“礼制”,贵多而憎少,礼多人不怪,礼少则是**裸的打脸了。
“辽阳知府张玉好放肆,竟敢慢待朝廷钦差,当官儿当腻味了吗?”丁顺眼中喷火咬牙怒道。
秦堪冷笑数声。
既然李杲已在辽东一手遮天,作为辽东都司所在地,辽阳知府必然已成李杲的爪牙,否则他这个官儿不可能在李杲眼皮子底下当得下去,不是被罢官便是忽然暴毙的下场,既然已为李杲爪牙,不出城迎接秦堪亦是正常。
时下的大明虽可称中兴,弘治皇帝为大明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然而土木堡之变后瓦剌挟英宗破紫荆关,兵临京师城下,当时的兵部尚书于谦于少保力主抗敌,绝不妥协,瓦剌占不到便宜,无奈退回关外,这次事件虽大明险胜,然则从此以后,大明对山海关外的掌控力却低了许多,再加上鞑靼部落新继位的伯颜猛可,朵颜三卫的花当都是性格强硬的好战分子,多年来频频于边境挑起事端,甚至直接入侵抢掠,边军常不能敌,于是大明朝廷在关外的威信更为降低。
此一时彼一时,永乐皇帝当初六征蒙古创下的赫赫武功,一代代下来已成衰退之势。久而久之,连大明朝廷直接任命的军政官员对中央的态度也渐渐不如关内官员那般敬畏。
民间有句俗话,“天高皇帝远”,这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离京师越远,官员越随心所欲,皇帝和朝廷的影响力也就越低,所谓君君臣臣的儒家正统,最信奉的还是京官。
所以对于辽阳知府并未出城迎接钦差官驾,秦堪可以理解。
可以理解并不代表可以纵容,秦堪外表温和,但骨子却是很刚烈的。
缓缓环视四周的武将和文吏,秦堪笑道:“大家不赶时间吧?”
众人茫然看着他。
“既然不赶时间,那就慢慢耗着,丁顺,传令下去,咱们就在离辽阳城十里的地方扎营。”
“是!”
“扎营一个时辰,等辽阳府的人瞧见后,咱们再拔营往北行进,每日只准行十里。”
丁顺愕然道:“秦帅这是何意?辽阳府是咱们此行目的,大军为何还要北进?北边鞑靼朵颜环伺,太危险了,这可不行!”
秦堪忽然和颜悦色道:“你说孔子为何修《春秋》?”
“啊?这个……为了教化天下吧。”
“司马迁为何著《史记》?”
“为了知兴替。”
“老子为何著《道德经》?”
丁顺挠头道:“这个……为何?”
一脚踹得丁顺一个趔趄:“因为老子愿意!快去传令,这些事情轮不着你来问。”
***************************************************************辽阳府。
时已掌灯,辽东都司衙门内灯火通明。
辽阳知府张玉坐在内堂里,屁股小心地挨着椅子边儿,一脸恭敬地看着李杲。
世间虽说崇文鄙武,不过这种说法只在关内,辽阳府这种塞外边城常年战事不断,可谓乱世之地,这里的武将地位便明显比关内高多了,时也势也,当武将能保护文官生死之时,他们的话语权自然高多了,甚至文官也不得不仰其鼻息,刻意逢迎,甚至不得不沦为武将羽翼。
关外太乱,能保护文官生死的,自然也能决定文官的生死,更何况辽东总兵官李杲是个性子暴烈,手段狠毒之人,横下心时任何无法无天的事都敢干。连朝廷颇为忌惮的朵颜三卫他都敢杀了冒功,还有什么事他不能干的?
张玉是文官,正经的进士出身,但他也是凡人,凡人都很惜命,张玉尤甚,为了不莫名其妙暴毙于家中,或者被不知哪个旮旯里冒出来的所谓“鞑子”一刀劈死,他很明智地抱上了李杲的大腿。
“总帅,钦差秦堪仪仗已至辽阳城外十里处……”
李杲慢条斯理啜了口茶,挑了挑眉:“按礼,你应该出城十里相迎,为何没去?”
张玉笑道:“总帅所恶者,下官视之为仇寇,何必相迎?”
李杲表情瞬间变冷:“就因为本帅所恶,你便做出如此姿态?张玉,当了这些年官儿,越当越糊涂了!”
张玉一惊,急忙起身道:“请总帅训斥。”
李杲闭上眼,将头靠在椅背上,缓缓道:“当面欢笑背后刀,这个道理需要我教你么?从钦差出关一直到辽阳府,我不止一次下令截杀,既然他命大没死,而且已经到了辽阳城外,若再给他摆姿态甩脸子,那就是我们做得不讲究了,人活一张脸,别人的还是自己的都要兜着,不到万不得已,莫把脸撕破了,损人不利己。”
张玉急忙唯唯应是。
“秦堪此时有何动向?”
“他没有进城,在城外十里处扎营了。”
李杲呵呵一笑,道:“这位钦差大人的心胸恐怕大不到哪里去,他是在等着咱们出城相迎呢。”
“那么,下官这就出城迎他?”
李杲缓缓点头:“你是一城知府,该由你去迎,本帅在都司府里等他便是,钦差的面子是要给,但不能给太多,省得这位钦差大人头脑发热,搞不清辽东到底谁在做主了……”
“是。”
正说着话,一名兵丁匆匆走入内堂。
“禀李总帅,钦差仪仗于城外十里处扎营一个时辰后忽然拔营,八千余官兵往北而去,不知有何意图。”
李杲眉梢跳了跳,急忙起身站到一张硕大的辽东地图前,手指着地图一寸一寸地顺着虚线往北移,良久,李杲忽然两眼圆睁,浑身微颤,抬腿一踹,一张上好的黄梨木茶几被踹得支离破碎,奄奄一息。
“竖子安敢如此欺我!秦堪,你收破烂收上瘾了吗?”
张玉急忙小心问道:“总帅,秦堪调兵北上,此举何意?”
“沈阳卫,他又想北上收我沈阳卫!王八羔子,非逼得本帅说粗话不可,我辽东数万将士你要收多少才满意?收来收去本帅还有得剩么?”李杲再次失去了装出来的文人风度,内堂里跳脚指天大骂。
“总帅,或许他只是故作姿态,逼咱们出城迎他……”
“本帅岂能不知?但我们若不出城,这畜生说不定便假戏真做了!”
张玉被李杲暴怒的样子吓坏了,小心翼翼道:“总帅既为辽东之主,莫如干脆调兵把这钦差和八千多人剿了,回头向京师报称钦差路遇鞑靼犯边,全军覆没……”
“放屁!八千多人怎么可能说剿便剿了?只消跑掉一个,我的脑袋便保不住了!辽东虽大,我李杲难道真能为所欲为吗?你以为皇帝和朝廷都是聋子瞎子不成?”
“那现在怎么办?”
李杲眼中冒火,咬牙道:“出城迎他,本帅也亲自出城,务必将秦堪截住迎进辽阳城……”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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