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穑朝历二六五年·薰衣十五岁
这栋简朴的小屋座落于杂木林中的小山丘上。在传授导学的导师起身之后,薰衣随即跟着醒来。
导学一如其字面所示,系为「领导者」的学问。无论身在仅有数人的集团、一个村落、一支氏族、或是整个国家之中,必须站在某个集团的最前方,肩负起领导者责任之人,自然得具备这样的素养。而导学正是此类学问之集大成。
其中心思想为「觉悟」——亦即秉持何种思考方式、以何者为判断基准、应当采取何种行动。
虽说近似于哲学与逻辑理论,但导学并没有如此扎实的体系,它亦可说是代表着其他国家的宗教所贯彻的「人生指引」一般的思想。
然而,导学毕竟属于一门重视实践的学问,即便已做好正确的觉悟,若是没有能依此行动的能力,便显得毫无意义。因此,导学的教授项目中,除了各方面的知识、计算能力、解读能力等「学问」之外,还着重于提升剑术、格斗技巧,甚至是耐寒、耐热等体能特性。
而学习判断「气」也是其中之一。气息、敌意、杀气——在这个争斗连绵不绝的时代,倘若能够敏锐地察觉这些「气」,有时便能主宰自己的生死存亡。
当然,薰衣也在导师的身边接受了这样的训练。虽说他身在只有三个人的狭小世界之中,但围绕在这座小山丘周遭的哨兵,正好成了薰衣最佳的练习对象。
这晚,让薰衣醒来的「气」,比自己熟悉不已的那些哨兵的「气」骇人许多。而且对方还不只一人,而是一整群人马。
继薰衣之后,师母也跟着起身。
三人就寝的房间中没有窗,除了唯一的出入口那扇木门的模糊轮廓以外,此处伸手不见五指。
导师敲打打火石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灯火照亮了室内。里头一如往常。这样的景象,让外头逐渐逼近的「气」更显得非比寻常。
导师面向薰衣,将双腿并拢坐好。
「看来,似乎有人来迎接您了,薰衣大人。但我不能允许他们这么做。」
狗开始狂吠。仿佛原本被压缩的空气达到了临界点,持续膨胀开始破坏周遭的围篱一般,在一片静谧之中愈来愈强烈的「气」,一瞬间转变成为巨响与吼声。
导师和师母各自拿起安置在寝具旁的剑。那是这间房里所有的武器了。
看到两人起身,薰衣也跟着站了起来,但导师却以犀利的眼神回望,这么嘱咐他:
「请您不要离开这个房间。」
语毕,导师便转身走向房间的出口。
若是规模只局限于山丘下方的战争,直至目前,已经发生不下数次;然而,这次情况有些不同。征战之声逐渐往山丘上方涌来。
导师在门口回过头。两道白眉下方的双眸投射出仿佛足以贯穿薰衣的视线。
「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请您不要忘记我教给您的事。」
薰衣沉默地点了点头。
「请回答我。您是谁?」
「我是薰衣。是穑大王的正统血脉继承人,也是旺厦的首领。」
剑戟相交所发出的沉重金属碰撞声,已经逼近至矮灌木墙的外头。
「那么,您所应为之事是?」
「统帅、守护、培育吾族。倘若有朝一日成为四邻盖城之主,则为统帅、守护、培育吾国。」
这是以往重复过好几次的对答。然而,薰衣已经与其族人分开了好几年,别说统帅,就连对话都不曾有过。更何况,在这八年之中,第一次成功接近自身所在之处的族人,现在正在外头发出临死的惨叫声。但薰衣却无能为力。
「不应为之事呢?」
导师再度问道。他的手中仍握着用以砍杀薰衣族人的剑。
「为私利所迷惑。因小失大。以困难为由而怠惰自身义务。」
玄关传来遭人撞破的巨响。导师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平静。他眯起双眼,缓缓道出最后的问题:
「薰衣大人。在我教导之事中,最重要的一项为何?」
「不可做出让自身之血蒙羞的行为,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
导师夫妇深深向他一鞠躬之后,便拉开门踏了出去。
大门发出清脆的声响而关上。薰衣轻轻地突出一口长长的气。周围传来的打斗声震撼他的鼓膜,然而,自己的呼吸声却仍清晰地传入耳里。他的视线最后停留在角落的一个石制火钵上。
他一度打算以这个钝器从后方偷袭导师。
那些逃过由凤龝策划的残酷「旺厦狩猎」而幸存下来的族人,现在来到了比任何场所都还要危险的这里,并且奋战着。难道自己不该加入这场战局吗?
导师是他的良师、严父、益友,同时也是救命恩人。然而,因这份亲爱之情而对应为之事产生犹豫,不正是为私利所迷惑的行为吗?
街坊上也有相当多自称「导师」之人。但在这末法之世,正统的导学继承者就只有薰衣的这名贤师而已。然而,因不舍正统学问失传,而错失了应当起身奋战的时机,不正是因小失大的行为吗?
在门的另一头,薰衣听见两组仓促而慌乱的脚步声。
刀剑相交之声。气势十足的一喝。以及某种沉重的东西倒地的声音。
在这些声响尚未完全消散的时候,大门便被人踹破。一名全身被对手所喷溅出来的血沫染红的男子呐喊道:
「薰衣大人,我来迎接……」
男人张大的嘴巴发不出声音,直接向前方倒下。红褐色的血液从他的背后汩汩流出。
男子倒地后,原本被其身躯遮蔽住的走廊呈现在薰衣的眼前。导师仰躺在地,上半身被染成一片鲜红。周遭充斥着令人甚至无法呼吸的浓浓血腥味。
门口所在的那个空间随即又被持剑的人物占领。这名剑士跨过倒卧在地的男子踏入房间,然后将刀尖朝向薰衣。
「旺厦大人。请您站在原地别动。」
随后,有三个人陆续入内。其中一人同样将刀剑对着薰衣,另两人则是持刀守在入口。不过,并没有新的袭击者现身。随着血腥味愈发浓烈,刀剑相交之声反而逐渐缓和,而后完全停止了。
当声音断绝,所有的动作都静止下来,自身所不熟悉的「气」也消失的时候,薰衣发现了一件事。他打从刚才起身之后,便一动也没有动过。
一切都是在转眼间发生的事情。一转眼——在他一动也不动的时候——一切就落幕了。
他俯瞰着那名倒卧在地板上的男子。虽然鲜血仍不断从他的衣服上滴落,但似乎已经没有继续涌出的趋势。
薰衣踏出宛如一头老牛的缓慢步伐。于是,眼前的四把剑一瞬间和他拉近距离。
尽管如此,薰衣仍前进了三步。他和四把紧盯着自己的剑仅仅维持了一个拳头左右的距离。在这样的状态下,薰衣单膝跪地,伸出右手轻触倒地男子的肩膀。
「你奋战过了。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你的表现都未曾愧对自身之血。」
语毕,他平静地起身,转头望向躺在走廊上的导师。
和围住薰衣的人们装扮相似的男子蹲在导师身旁,拾起他的手腕检查脉搏。最后,男子无力地放下了导师的手,低垂下头。
「旺厦大人,请您不要再有任何动作了。」
其中一把剑迫近薰衣的喉咙。言辞虽十分恭敬,但刀尖却仿佛即将挣脱缰绳的失控悍马般亢奋。
薰衣并未以言语允诺,但也不再有任何动作。他站在原地,在心中对着身为良师、严父同时也是益友的恩人遗体喃喃开口。
——我不会忘记您的教诲。我会活得无愧自身之血,死得无愧自身之血。不为一切不应为之事,仅为应为之事。
在这一刻,所谓的「不应为之事」十分清楚。
在怒气驱使之下和抵着自身喉头的刀剑为敌、因内心一触即发的冲动而哭喊出声、放弃对双脚施力而使自己瘫坐在地。
所以,薰衣动也不动。
尽管不应为之事十分显而易见,但他仍不明白应为之事究竟是什么。
更何况,现在能做到的事情可说是等同于无。被敌人包围,身无寸铁,同时又失去了导师这个后盾的他,已经陷入说不定明天就会被斩首示众的情况。
——尽管如此,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为了活得不愧对自身之血,我又该怎么做才好?
已经变成尸骸的恩师沉默不答。而且,即便奇迹发生,导师复活,他也无法给出答案。因为这是必须让背负着沉重血脉的薰衣本人自行思考,而后得出结论的问题。
——身为旺厦的首领,我应为之事究竟为何?
薰衣仿佛忘却了周遭的一切似地拼命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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