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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时钟上的舞俑

妙子非常看不起生她养她的时信家。她从小就讨厌父亲时信全作。但他毕竟是她的亲生父亲,也不能不理他。不过,妙子一看见父亲那张脸,就觉得恶心。

如果母亲还活着的话,这个家也许还能有几分和睦的气氛吧——妙子经常这样想,但这跟母亲在不在好像没有太大的关系。妙子的母亲由于父亲的冷酷和任性,很早就神经衰弱,人一天比一天瘦,再加上得了严重的流行性结膜炎和脚气病,很早就去世了。

妙子也看不起继母。不过,就算亲生母亲还活着,说不定也是一个比继母还要傻、还要可怜的存在。

继母早苗是一个没落的武士之家的小姐,由于欠下了时信家一大笔钱,只好把早苗嫁给比她大二十多岁的全作。全作已经五十多岁了,早苗才三斗岁,而且非常漂亮。虽然她早就忘了怎么笑了,但奇怪的是皮肤又细又白又水灵,经常被人误会是二十四岁的妙子的姐姐。

一般人会认为是全作看上了漂亮的早苗,所以才想办法让早苗家欠下自己一笔债,最后把早苗弄到手,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全作只不过是知道了早苗家还不起那笔钱,除了用女儿抵债以外,拿不出任何像样的东西来的时候,才把早苗作为抵押娶过来的。那时候前妻虽然已经死了,但全作并不觉得老婆是什么生活必需品。不过嘛,既然非想用什么做抵押才能消了那笔账的话,就把娶早苗为妻作为一种权宜之计给娶过来了。这种毫无欲望的择妻方式,却让他得到了一位美女。

但是,全作对美丽的早苗夫人并不感兴趣。他是一个守财奴、吝啬鬼,敛财是他唯一的乐趣。

这个守财奴以前热衷于做学问,后来出洋留学,而且学的是考古学,表面看来跟金钱欲没有任何关系。那么,他是怎样爱上金钱,成为一个守财奴的呢?关于这个问题嘛,我们只能这样推论:从地底下挖出来的东西,可以说都是古代艺术品,正是这些古代艺术品,唤醒了时信全作贪财的本性。

古代艺术品,俗称古董,这可是能赚大钱的玩意儿。全作利用西洋人做生意的方法,通过倒卖古董赚了个盆满钵满。但是,真正的好作品他是绝对不出手的。一旦看中了的,他会不借重金买下而自己收藏的稀世珍宝,他连看都不让别人看一眼。

因为生病起居不灵便以来,他索性叫人把他睡觉用的床抬进他的古董陈列室,睡在床上也可以欣赏自己的收藏品。他在古董陈列室里已经睡了两年了,没有出去过一次。本来他也走不了路。拄着拐杖倒是可以走几步,但是他懒得出去,大小便也是在屋里用便盆,一秒钟都不离开他的陈列室。陈列室有两个门,从来都是锁着的,需要叫人进来的时候他就鸣响八音盘。

负责照顾他的人有两个,白天是他的弟弟时信大伍,夜里是一个叫木口成子的女护士。还有一个叫奈美子的女佣人,给时信大伍和木口成子当副手。家里其他人在规定时间以外不能随便进来。

当时请女护士照顾病人还是很稀罕的事情。不过全作出洋留过学,这就不算什么奇怪的现象了。那个时候,女护士可是稀世珍品。明治十九年(1886年)才有了专门培养护士的学校,学习两年毕业。但当时的社会上并没有护士这个职业,毕业以后只能等着私人诊所的医生雇用,而且主要是那些大鼻子蓝眼睛的外国教授个人雇用。木口成子就是那个时代第一批被个人雇用的护士。

那时候护士的工资很高,不过全作认为这不是问题,雇用成子还是值得的。成子负责夜间护理。全作呢,患有结核性关节炎,还有神经疼、哮喘、痔疮,到了夜里就会感到极大的不安甚至恐怖。每到夜间,全作不但精神亢奋睡不着觉,还经常伴有剧痛,受到死神的威胁。有一个护士在身边,就可以安心了。

成子值班的时间是晚上十点到早上七点。天亮以后,夜里精神亢奋的全作渐渐安静下来。成子伺候他吃完早饭,看着他睡着了,然后悄悄离去。

大伍值班的时间从上午十点开始。而早上七点到上午十点这三个小时,则是女佣人奈美子负责照看。不过,在那段时间里,全作一直都在睡觉,所以奈美子无事可做。

那么,白天为什么是时信全作的弟弟时信大伍值班呢?不管怎样,这都是一件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之事。

原来呀,早苗夫人跟丈夫全作常年不和,结婚十年来没有过一次笑脸,把怎么笑都忘了。全作不想求早苗照顾自己,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大伍虽说是亲弟弟,那也是胡子一大把的中年男人了,让这样一个男人干这种给病人端屎端尿的事,怎么想也觉得不合适。大伍年轻的时候放浪不羁,人到中年依然一事无成。四十岁的时候,实在活不下去了,就抱着混一口饭吃的目的,为自由党摇旗呐喊,在自由党成立大会上高呼板垣※总理万岁。这也比什么都不干吃不饱肚子强多了。可是才过了两三年,他心里的自由思想就死了个一干二净,住到哥哥家里来混饭吃了。偶然到病床前看望卧病在床的哥哥的时候,被哥哥全作指定为自己的专职护理员。(※板垣退助(1837-1919),日本第一个政党“自由觉”的创立者,日车自由民权运动的始祖和日本立宪政治的先驱。)

“爸爸也太狡猾了,叔叔岂止是腆着脸寄居在家里吃用饭,这回连工资都拿上了,还不是因为爸爸有病?爸爸要是死了,叔叔的工作就没了,哪能不一心一意照顾他?”妙子嘴角露出嘲讽的冷笑。

前妻只留下妙子这一个孩子。妙子的继母早苗有一个儿子叫雄一,八岁。对于早苗来说,全作这个讨厌鬼死得越早越好。这个守财奴、吝啬鬼,对家里人一点感情都没有,简直就是一个冷血动物。这个冷血动物死了,早苗的儿子就可以继承这份家业了。在早苗看来,这个家只不过是一座牢狱。全作一死,马上就是阳光灿烂的春天。

妙子也认为,父亲早些死去,对周围的人来说,对她自己来说,都是功德无量的事。然而,一旦真的死了,把方方面面的事情综合起来考虑,不一定就是好事。

父亲活着,妙子至少是时信家的亲生孩子的一半,父亲一死,妙子这一半就消失了,就成了地地道道的继女。继女也是一种寄人篱下,因此也得仰人鼻息,就算愿意当一个伺候病人的护理员,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欢笑了。就算不被抹去亲生女儿的身份,跟继母和雄一的关系也是很难相处的。

“叫寄居在家里的叔叔当护理员,说明父亲还是很有眼力的,胸怀也是宽广的。如果是我的话,对叔叔这种没出息的人,还不得像赶小狗似的给他赶到厕所里去!”

妙子不同情疾病。她认为,同情的对象应该是人本身,而不是因为人生了病才同情他。

在关心病人这一点上,大伍叔叔绝对说不上是日本第一。要说对全作最关心的人,还得说是全作和大伍的姐姐,小坂乙女。

乙女曾经嫁给一个叫小坂主税的人。主税是个酒鬼,不但把自己的工资和祖上的遗产都喝光了,还有一个喝醉了就打老婆的毛病。那时候的事情乙女现在想起来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一天晚上,乙女的丈夫主税喝醉了,跑到邻居家里去大喊大叫:“喂!拿酒来!什么?没有?没有给老子买去·什么?酒馆关门了?那就给我钱!我自己去还没关门的酒馆喝去!”

嚷嚷完了,主税抓住邻居家主妇的头发,打了人家好几拳,还把人家拖到门外。主税这样干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几乎成了家常便饭。邻居家的丈夫出来劝解,主税一脚踢在人家的小肚子上,把人家踢倒在地,踩人家的头,拖着人家在地上来回蹭。乙女过来拉他回家,他又把乙女打得口鼻流血。没办法,邻居家夫妇只好给了主税一些钱。主税拿着这些钱跑到小酒馆里去继续狂饮的时候,被巡警抓起来,关进了拘留所。

那时候乙女是这样对警察说的:

“什么?我丈夫说他喝醉了,分不清哪个是自己的家哪个是别人的家了?那是不可能的。三十年了,我们家什么时候有过钱?什么时候有过米?正是因为他知道那是别人家,才会那样说话。喂!拿钱来!他在家里从没有那样说过,他知道自己家里一分钱都没有。”

这个没有一点漏洞的证词,把主税送进了监狱。眼下主税仍然在监狱里。乙女生气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三十年都忍过来了,难道就不能再忍下去了吗?也不知道那三十年她是怎么忍过来的。乙女的儿子君太郎三十岁了,所以说她忍了整整三十年。由于有一个那样的父亲,君太郎都三十岁了还讨不到老婆,可是君太郎并不因为父亲入狱而对母亲乙女尊敬起来。

“从今天开始,你不是我的母亲,我也不是你的儿子!”君太郎说完转身就走了,也不知道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乙女一个人养活不了自己,就跑到弟弟全作这里来,希望弟弟能给她一口饭吃,没想到全作连门都不让她进。乙女就隔着门大喊:“我是这个家的长女,也是你的姐姐!你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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