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刻不停的攻势持续了整整十天,虽然给西京城墙造成严重破坏,一度甚至有士兵抢登城墙,却都被击退,三州军伤亡惨重,不得不停下稍事休整。
攻城仍在继续,但是只在白天的某个时段进行。
单于下令,从已降的秦州郡县以及邻近的并州地区,征集更多民夫与士兵,限日到达。
贺荣骑兵也没闲着,其中一支分兵向北,所向披靡,即将打通前往塞外的道路。
徐础依然无事可做,偶尔被唤去,听取单于和中原将领议事,却极少有机会再与单于交谈。
单于的眼里如今只有西京。
徐础特别再想听到宋取竹的消息,想弄清这究竟是一名无知的狂徒,还是确有把握的豪杰,但是从未如愿,中原将领们偶尔会提起荆州,说到的只是奚家,从来没有宋取竹或是楚王。
在一次议事会上,徐础见到了晋王。
沈耽向他微点下头,什么也没说,反倒是单于,议事中间提醒晋王:“徐础是你的结拜兄弟,你弃暗投明时,指定他做使者,说明情义深重,为何来到西京之后,从未听说你探望过徐础?”
沈耽恭敬地回道:“军事为重,无暇顾及私情。”
“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朋友陪伴,朋友总是助益良多。”单于看向附近的几个年轻人,用贺荣语说了一通,那几人挺直身体,神情骄傲而激动,其中一人的脸色甚至微微发红。
他们就是单于在忙碌时也要留在身边的“朋友”,徐础在营中久了,能认出一些人物,知道这些“朋友”都是九杰、二十四骑中的佼佼者,分兵四掠时,表现突出,迅速成为单于的爱将。
沈耽只得道:“单于教训得是,我也觉得心中有愧。”
徐础什么也没说。
议事结束之后,沈耽送徐础回住处,路上苦笑道:“四弟想必明白我的难处。”
“我留在贺荣营中多日,时常被单于叫去,名为顾问,其实是为展示,我能不明白三哥的难处吗?”
沈耽同情地点头,他很谨慎,即使坐在帐篷里,周围并无外人,他也绝口不提敏感之事,只论从前的人与事,喝几杯劣酒。
“二哥还在守边?”徐础问。
“二哥大概是对我过于失望,我召他过来,他不肯。”
“二哥还有这个胆量?”徐础笑道。
“他说北边兵将稀少,无人可以托付,所以没法来见我,请我原谅。”
“三哥不必在意,二哥的忠心至少不会变。”
“我不在意,只是……”沈耽压低声音,快速道:“二哥善用奇计,他不肯来,大概是觉得我已没有绝处逢生的可能,无计可施。”
“三哥自己觉得呢?”
沈耽不愿谈论此事,笑着摇摇头,将杯中残酒喝光,手持空杯在自己心口处刺了两下。
徐础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晋王率兵赶到之后,立刻被推到前方攻城,区区两三日,就损失了数千人,照这样下去,西京攻下来之后,他会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二哥或许是在保存兵力,再少也是晋王之兵。”
“说那些做甚?喝酒!”沈耽豪情陡升,扔掉杯子,举囊痛饮。
沈耽即便心里有计划,也会深深地隐藏起来,不会向徐础透露。
告辞时,沈耽提醒徐础:“我会向单于提起此次相会,四弟最好也找机会说一下,免得惹来猜疑。”
徐础已经醉倒在铺上,喃喃道:“记得,记得……”
醒来之后,徐础再见到单于时却只字未提,单于也没有问起。
这天夜里,单于叫来两名顾问,让寇道孤给他写几封信。
信写给南方群雄,命令他们即日率兵来参加西京之战,先至者有赏,后到者受罚,不至者必亡,单于对寇道孤说:“不要像你们中原人那样遮遮掩掩,这是一道旨意、一道命令,必须明确无误。告诉他们,只递降书远远不够,必须本人亲至,才算诚意。贺荣人最在乎诚意,外人以诚意待我,得到必是礼敬与重赏,若以假意待我,得到的是灭亡与耻辱。”
寇道孤奋笔疾书,单于向徐础道:“北方即将平定,我得开始选择下一个目标。”
“北方虽定,单于后方越发广大,贸然南下,恐有后患。”
单于笑着点头,“你说得没错,自从我入塞以来,日夜所思便是后路被截断,晋王那一次威胁,真是击中我的要害,当时我若率兵返回塞外,人心喜静不喜动,再想率全族之兵入塞,难上加难,若不返回,塞外真遭灭顶之灾,诸王与大人也不会放过我。”
单于长吁一口气,“还好,我挺过来了,如今晋王已是我帐下之臣,就为他当初只是威胁,而没有真的发兵出塞,我可以原谅他过往的罪行。”
“但是后方隐患依然还在。”
单于稍稍向前探身,“你以为我攻打秦州是一时起意吗?不,秦州是我最想得到的地方,只是因为在这里贺荣人没有盟友,大家不愿来,我才先去冀州,费一番周折进入秦州。日后天下一统,皇帝治理八州,秦州要留给贺荣人,西京将是我们贺荣人第一座有城墙的都城。”
单于向帐中的十余名贺荣大人说话,他们纷纷点头称赞。
“不止是贺荣人。”单于忍不住要炫耀一下自己的宏图伟略,“九州地广,人嘛,经过多年战乱,想必已然稀少,但还是比贺荣部人多出几十倍、上百倍。无妨,地方多得是,尤其是北方的秦、并、冀三州,我会请一些客人进来居住,充当皇帝的子民,替我保护塞外,免贺荣人后顾之忧。”
“客人?”徐础大为惊讶。
看到徐础神情有变,单于越发得意,“草原上部族众多,我贺荣部最强,其它部族或是臣服,或是远遁它方,我在入塞之前派人去邀请他们。秦州通道就是为他们准备的,同样,先至者封以善地,后至者给予恶地,不至者,待我平定九州,必然发兵前去惩罚,就算是追到天地尽头,也绝不放过。”
徐础从未见过野心如此膨胀的人。
单于沉浸在幻想之中,转而与本族人交谈,越来越热烈,年轻的贺荣大人们,毫不掩饰眼中的崇敬。
寇道孤仍在写信,对周围的交谈充耳不闻。
单于又一次转向徐础,“入塞以来,虽遇到一些意外,但是进展仍比我预料得要顺利。我这次共向十九位中原首领写信,你推测会有几家前来会师?”
“他们都曾派人送来降书?”
“嗯。”
“亲自前来,而不是派兵前来?”
“当然。”
“十九位,我认识的没有几位。”
“无妨,我要听你的‘泛泛而论’。”
“我说不会超过五位,而且尽是汉州、洛州雄杰,他们离贺荣大军比较近,不敢不来。”
“嘿,你倒是很瞧得起这些人物。寇先生,你说呢?”
“或早或晚,全都会亲自来向单于跪拜。”寇道孤头也不抬地说。
单于笑道:“五位太少,全来太多,我选中间,十到十五位。其中梁王肯定会来,宁王则不会,他第一个送来降书,表明了是要取巧,绝不敢亲来见我……”
徐础道:“单于以为这十九家就是天下群雄了?”
“北方还有一些,不是已经臣服,就是即将臣服。九州之外,荒僻之处或许还有?待贺荣骑兵驰骋到那里,我就能知道了。”
“递降书的雄杰或许会来,或许不会,递战书的呢?”
“战书?哪来的战书?”
“哦,大概是我听错了,一句传言而已。”
单于看向本族人,严厉地询问,帐中诸人不知此事,有人出去,又叫进来几个人。
那几人陈说一番,单于大怒,显然第一次听说居然有人送来战书。
那几人颇为狼狈,七嘴八舌地辩解,终于令单于脸色缓和下来,其中一人出帐去取所谓的战书,另几人留下,趁单于不注意,向徐础投去憎恨的目光,他们已经知道是谁泄露此事。
战书好一会才送来,单于拿在手里看了一遍,不由得笑了,命贺荣人退下,向徐础道:“怪不得他们不肯送到我面前,原来只是一名狂徒,自称楚王,其实是名山匪而已。‘宋取竹’,你认得这个人吗?”
寇道孤停笔,惊讶地抬起头,“宋取竹?”
单于笑道:“难得有寇先生认识的雄杰。”
“他不是雄杰,但也不是山匪。我没见过此人,只是听说过,他原是荆州豪侠,曾入思过谷向范闭讨教学问,也算是范门弟子吧,据说就是他与徐础一同埋葬范闭遗体。”
“居然是个读书人,罕见。”单于重新看了一遍战书,“看其文辞,倒不像读书人。这么说来,徐础,你与他也是老相识?”
“一面之缘。”
“嘿,这就奇怪了,既是故人,你为什么将他送到我面前?你要知道,攻下西京之后,这个宋取竹就是我要进攻的目标,不为夺城占地,不为杀兵斩将,就为宣告九州:不臣服者,只有一个下场!”
徐础深深吸入一口气,“宋取竹既然送来战书,想必也希望能得到单于的重视。”
单于冷笑一声,向寇道孤道:“给宋取竹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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