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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志成城,抗旱救灾!古人云:人为阳善,正人报之;人为阴善,鬼神报之。人为阳恶,正人治之;人为阴恶,鬼神治之。故天不欺人依以影,地不欺人依以响。今山东旱魃作祟,连年干旱无雨,灾情已现,当今圣上仁德,觉未雨绸缪胜似临渴而掘井,特命本钦差代天巡狩,赴江南筹款募捐,就地购置粮秣运往灾区,赈济灾民,救苍生于水火,脱百姓于苦海。望江南百姓官员士绅广种福田,踊跃捐资,慷慨解囊,全皇上之德,造因于今世,积果于后世。钦命巡狩江南大臣,张。”
东林书院所在的常州府无锡县县衙门前,高攀龙,黄尊素、缪昌期和钱谦益等一班东林大儒,领着数以百计的东林学子,低声念读无锡县衙张贴出来的告示——这也是江南各府各县衙门同时张贴的告示。而在县衙大门的另一侧,无锡县令刘五纬领着一帮衙役抱着募捐箱子,向乞丐一样向过往路人乞讨呐喊,“乡亲们,乡亲们,山东遭灾了,久旱无雨,田地颗粒无收,饥荒就在近前,我们无锡百姓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帮山东百姓一把!积善德,得善果,乡亲们,给山东的老百姓一点帮助吧。”
时值五月,骄阳似火,身上有病的刘五纬一边喊着,一边剧烈咳嗽着,显得十分的吃力辛苦。可饶是如此,近在咫尺的东林书生却大都视若无睹,也只有一些过往的穷苦百姓渔民主动上去,掏出可怜巴巴的几个铜板,放进刘五纬亲自捧着的募捐箱子里,个别百姓还说,“刘老爷,太阳太大,你身子不好,别在太阳下面站太久了。”刘五纬感激涕零的点头,连说,“多谢老乡,多谢老乡。”
看到这样的情景,刚刚从通州赶回无锡的东林大儒钱谦益乐了,笑道:“刘五纬这个老赃官,居然还没被撤职罢官?还这么得愚夫蠢妇的爱戴?可真是奇哉怪也。”
钱谦益笑得甚是大声,不远处的刘五纬听得清清楚楚,却半点不敢声张——如果说天下谁受夹板气最厉害,也就非这位无锡县令莫数了。大名鼎鼎的东林书院就设在他的县内,东林党人遍布朝野,势力盘根错节,位卑职微的刘五纬当然惹不起。同时也正因为东林书院设在无锡境内,恨屋及乌,阉党官员自然又视无锡县令为出气筒,三天两头挨骂挨整,上司刁难同僚责骂,那更是家常便饭。所以身为中立派的刘五纬也只好装聋作哑,埋头去干他的实事了,继续喊道:“乡亲们啊,天下一家,山东的百姓,是我们无锡百姓的手足兄弟,他们遭灾,我们无锡的老百姓不能坐视不理……。”
刘五纬装聋作哑,钱谦益却不肯放过他,不依不饶的又故意大声说道:“还真卖命,是不是修什么芙蓉圩贪污库银,怕被什么钦差大人查出来啊?”言罢,钱氏一门的东林子弟哈哈大笑,阴阳怪气的刘五纬冷嘲热讽。而正在留职听参接受朝廷调查的刘五纬身体一震,想要说话,却又含泪扭过头去,继续为赈灾募捐呐喊乞讨。这时候,在场东林弟子中有一人看不下去了,站出来大声说道:“钱大人,刘县令是否贪墨,尚无公论,可他力排众议修芙蓉圩,却是一片为国为民的爱民之心,我们东林学子即便不赞成,也不能在此时刻落井下石,冷嘲热讽吧?”
“史可法!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钱谦益勃然大怒,冲着提出反对意见的史可法喝道:“黄口小儿,你懂什么?刘五纬为了区区数十亩田地,劳民伤财开凿九河,名为水利,实为利己!光时亨光大人弹劾他的奏章早就递上去了,你还打算学阉狗张好古,给他也翻翻案么?你今天搞这个所谓的赈灾募捐,骗到的钱,最终是便宜谁?便宜陷害你老师左光斗入狱的阉狗张好古!”
史可法哑口无言,而那边的刘五纬忍无可忍,放下钱箱正要过来和钱谦益理论,却看到前任左都御史高攀龙、前任翰林院检讨缪昌期和前任都御史黄尊素都面无表情,钱谦益身边还有两百多名士绅人家出身的东林学子,刘五纬还是恨恨的放弃这个打算,重新拿起钱箱继续向围观的百姓叫喊。这时候,无锡渔行的几个商人走了进来,各自掏出几锭大银准备捐献,钱谦益赶紧向自己的门人周镳一努嘴,周镳会意,上前拦住那几个渔行商人,笑道:“几位官人,你们这是打算干什么?”
“当然是给灾民捐款。”一个商人答道。周镳笑道:“几位官人,你们扶贫济困的菩萨心肠,实在值得让人敬佩,可你们如果捐款给朝廷派来的这位钦差张大人,那你们就大错特错了。你们可知道,朝廷新派这位钦差张大人什么人?”
“什么人?”几个商人疑惑问道。周镳微笑答道:“外号张扒皮,又叫张白地,人如其名,做官怎么样可想而知,几位大官人挣点银子不容易,何必拿这点去喂那样的白眼狼?几位捐进去的银子,只怕五成要落入那个张好古的腰包,四成进了其他贪官污吏之手,剩下大半成归了张好古的差役仆人,再剩下小半成能不能换成粮食送到灾区,都还是两说。”
“他娘的,原来那个张好古也是这个德行,老子们不捐了。”几个商人本来就是看在刘五纬的面子上才来捐款,心本就不诚,被周镳这么一说,自是收回银子,骂骂咧咧的扭头而去,后面刘五纬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惧怕东林党人势力,不敢多说什么——还好,张大少爷并没有把捐款强行摊派到各府各县,刘五纬倒也不用担心完不成摊派。
“周镳,回来。”李三才和叶向高之后的继任东林党魁、兼东林书院掌院高攀龙终于开口,叫回奸笑不已的周镳,向众东林学子吩咐道:“都回去念书吧,后天就是一年一度的东林学子大会了,全江南的东林学子和无数江南士子都要来到无锡聚集,你们要向前辈先学们好生学习,也要让他们看看你们学业的情况。”
“谨遵院长学令。”东林众学子齐声答应,随着高攀龙和钱谦益等人扬长而去。直到他们走远,围观的穷苦百姓才纷纷上前,将一枚枚沾满汗水的铜钱放进刘五纬捧着的捐款箱中,并纷纷劝道:“刘大人,你辛苦了,快休息吧,别顶着太阳站了。”“刘大人,你千万要保重身体,你要是倒下了,还有谁带着我们修芙蓉圩?”“刘大人,芙蓉圩修成了,我们老百姓就好过了。我们支持你,如果上面敢来撤你的职,我们无锡的老百姓就为你喊冤,进京给你告御状!”
“多谢,多谢各位父老乡亲。”刘五纬感动得泪流满面,抹着眼角说道:“各位乡亲,请你们放心,我刘五纬现在虽然被留职听参,可我相信,这一次朝廷派下来的钦差大臣,一定能为我刘五纬洗刷冤屈,还我清白。”
“对,对,这一次的钦差大人一定是好人。”无锡百姓纷纷附和,又有人叫道:“乡亲们,我们当捐一点给山东的难民吧,我听说了,这次朝廷派下来的钦差除了监察吏治,还有就是筹款赈灾,我们无锡的百姓捐得多,钦差大人一高兴,就一定会重查刘大人的案子,还刘大人清白。”
一呼百应,穷得衣服补丁摞补丁的农民和渔民纷纷伸手入怀,掏出仍然带着体温的铜钱,争先恐后的放进刘五纬面前的捐款箱中,弄得刘五纬还要反过来劝百姓,“老乡们,你们也不宽裕,还要过日子,少捐点,千万别影响到你们的生活。”
…………
人群逐渐散去的时候,时间已是下午,因为前几日连降暴雨,身上有病的刘五纬不顾疲倦,又领着几个衙役打马赶往无锡县城西北的芙蓉圩堤坝,查看圩中洪水有无泛滥。到得工地一看,刘五纬松了口气——芙蓉圩中水位虽高,他率领无锡百姓修筑的五十里塘岸却完好无损,自发组织起来巡堤的无锡百姓也在堤坝上来往不断,补堤所用的大石土袋也在堤旁堆积如山,随时可以投入抢险救灾。见此情景,刘五纬擦擦头上的汗水,欣慰说道:“值得了,再怎么挨骂,我都值得了。”
“刘大人,刘大人来了。”巡堤的百姓也看到刘五纬,纷纷涌上前来给刘五纬行礼。还有百姓激动的大叫道:“刘大人,谢谢你啊,有了你修这条堤,我们以后就可以安心过日子了,再也不怕干旱雨涝了!你真是我们无锡的水神啊!”
“不对,不对,这条堤是无锡百姓修的,刘五纬只是带了一个头,真正修堤的人,还是你们无锡百姓啊。”刘五纬谦虚的答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刘五纬话音未落,穷老百姓都叫了起来,“刘大人,你要是这么说,那我们可就要惭愧死了。谁不知道,刘大人你为了修这条堤,把自家的土地房屋都变卖了,把钱都捐给我们无锡人修堤?”
“刘大人既然这么好,把自己的家产都拿出来给老百姓修水利。”人群中响起一个不和谐音,操着北方口音大声问道:“为什么还有人在朝廷参他劳民伤财?还参他挪用库银?”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刘五纬也寻声看去,却见说话人是人群外围的一名手拿折扇的青年书生,容貌甚是俊美,身后还站着四个青年仆人。那轻摇折扇的俊美书生见众当百姓都眼含怒火的看着自己,便笑道:“各位老乡,千万不要误会,我可不是说刘大人坏话。我是外地来的,不清楚这里的情况,所以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刘大人这样的好官,还会有人在朝廷里说他坏话?”
“还不是因为这条堤坝。”一个百姓大声叫道:“刘大人没有重修芙蓉圩堤坝以前,这一带不是旱灾就是水灾,几万多亩良田白白荒废,根本收不上什么庄稼,刘大人上任以后,带着我们重新修好芙蓉圩堤坝,又开凿了一条圩河直通运河,雨大的时候可以把水送进运河,干旱的时候可以把运河水引过来浇灌庄稼,几万亩荒地又变成了良田,还有渔民,也多了一个地方可以打渔,不用冒着风浪进太湖。无锡的大财主眼红了,就又给刘大人送银子,想让刘大人逼着我们把原来的荒地、现在的良田卖给他们,又想让刘大人禁止老百姓在芙蓉湖里打渔,只让他们渔行打渔。刘大人不答应,他们仗着有亲戚在朝廷里当官,就到朝廷上诬告刘大人,想把刘大人逼走,他们好抢我们的土地。”
“哦,原来是这样。”那俊美青年点点头,又问道:“那么你们怎么不为刘大人喊冤呢?我听说大名鼎鼎的东林书院就在无锡县城里,在里面讲学的夫子,个个都是朝廷里隐退回来的大官,在朝廷上极有势力;还有里面的学子,也个个家里都非富即贵,有的是官宦子弟。你们到东林书院去喊冤,肯定有的是人给你们做主啊。”
“哈哈哈哈哈哈……。”那俊美青年的话也不知道是那里说错了,在场的穷苦百姓纷纷大笑起来,好几个百姓都同时嚷道:“这位公子,你真是外地来的人啊,我们的无锡大财主,那个不是把自己的儿子送进东林书院念书,那个不是年年给东林书院送钱捐银子?我们去东林书院告状,他们会理么?”还有一个百姓大叫道:“听说在朝廷里告刘大人黑状的人,就是东林书院出去的官!”
那俊美青年楞了一下,半晌才苦笑道:“想当年,我年纪还小的时候,我爹还打算把我送到江南东林书院念书,现在看来,我当年死活不来,还真是做对了。”俊美青年这句话总算是对了无锡老百姓的胃口,无数百姓都点头赞成,说道:“对,对,从那个书院里面出去的,没一个好人,全都是些赃官。”
“刘大人,我看你面有病色,千万要保重身体。”那俊美青年一边说着,一边转身离去,“你是个难得的好官,也有好人,我相信这个世上有报应,你一定会有好报,朝廷也一定会还你清白,让你做更大的官,为更多的百姓造福。”
注:刘五纬,史实人物,四川万县人,天启年间无锡县令,他上任之初,无锡西北各乡每年庄稼歉收,不是旱荒,定是水灾,农民缺粮严重,他实地勘察发现这一带地方所有河流大多淤塞,干旱时无水灌溉,黄梅时节又是一片汪洋,造成了严重的损失。于是主持兴修水利,清理淤塞,开凿圩河,干旱可引运河之水灌溉农田,水大则开闸放水入运河,同时河面阔了,也能兴起渔业水产之利。因为工程浩大,资金不足,刘五纬散尽家资方才成功,并因此积累成疾。但大功告成之时,当地士绅官宦见有利可图,纷纷妄图霸占水利所得良田,刘五纬又为民主持公道,力扼土地兼并,遂遭诬告调任(一说为病情过重,殁于任上)。后,当地农民与渔民集资为刘五纬建庙,初称水仙庙,又称刘侯庙,现今仍存。旧时每逢农历六月十一日刘五纬诞辰,便会有庙会演戏,热闹非常。
清顺治年间,满鞑子为收买人心,追封刘五纬为水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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