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超越说大清朝廷可能还不知道上海发生的事,这点却多少有些低估了大清驿站的消息传递速度,事实上就在吴家祖孙被洋人救出后的第六天,大清朝廷就已经收到了关于上海这件事的第一份奏报。
只是很可惜,因为吴健彰的折子必须先送到江宁递交给两江总督陆建瀛,请他代为转奏给大清朝廷,路程较远又浪费时间,所以大清朝廷所收到的关于这件事的第一份奏折急报,是钦差大臣翁心存污蔑吴健彰准备向洋人出卖上海的奏折。
翁同龢这次也算是把准了大清朝廷和咸丰大帝的脉,派翁心存担任钦差去上海查案,本来就是因为有人弹劾吴健彰纵容孙子帮洋人传教和买地,结果不查还好,一查之下那些弹劾不但完全属实铁证如山,居然还又发现吴健彰唆使洋人进攻大清和准备把上海献给洋人!所以翁心存的折子被通政司转递到了军机处后,不要说穆荫和麟魁等排外派军机大臣暴跳如雷怒吼震天了,就是上次顺手拉了一把吴健彰的首席军机大臣祁寯藻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生怕真有这事,逼着大清朝廷在没有剿灭太平军的情况下又和洋人开战。
震惊归震惊,但稍微冷静下来后,祁寯藻却又很快发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一是祁寯藻知道吴健彰的一些往事,觉得吴健彰不可能会这么做;二是这么重大紧要的事,翁心存怎么没有把折子直递军机处,反而把这道折子不经密封呈交给通政使司代为转递?——别看祁寯藻的人品绝对算得上不错,但是几十年的官场混下来,老成精的祁寯藻怎么都得稍微怀疑一下这点是否翁心存故意为之?
翁心存的运气相当不错,祁寯藻也根本没机会表示他的怀疑,当咸丰大帝还在目瞪口呆的反复阅读翁心存奏章没机会龙颜大怒的时候,江宁那边已然送来了了加急军情,奏报说洋人的军舰炮轰吴淞口并强行开进黄浦江!结果这么一来,翁心存的奏报也就连证据都不要呈交了,先入为主的咸丰大帝也立即认定这件事和吴健彰的通夷卖国有关了,所以在震怒之下,咸丰大帝不但当场掀翻了龙案,还圆睁着帅气的金鱼眼放声大吼…………
“传旨!立即逮捕吴健彰全家!把他全家给朕抓到京城来,凌迟处死!诛灭九族!”
看到咸丰大帝气成了这样,又亲眼看到了似乎铁证如山的军情急报,原本还多少有点怀疑的祁寯藻祁大军机再敢有半句废话,赶紧亲自提笔为咸丰大帝拟旨,急令翁心存和广东官府立即逮捕吴健彰全家,不许放跑半个。然而咱们的咸丰大帝却还是没有解气,仍然还是在咆哮不断,“吴健彰,逆贼!逆贼!朕不把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难消朕心头之恨!难消朕心头之恨!”
这时,原来就不喜欢吴健彰买办身份的穆荫也站出来落井下石,建议咸丰允许翁心存权宜行事,可以在必要时就地处死吴健彰全家,将首级悬之上海城门,让洋人知道他们的内应已经伏诛,不敢再对上海生出窥视之心。结果咸丰虽然一口答应,却又被穆荫提醒想起应该加强上海的军事防御,只能是赶紧与几个军机大臣商量如何抽调军队增援上海和补强两江防御,然后又因为大量军队被太平军牵制在湖南而兵力捉襟见肘大伤脑筋,不断大发脾气。
如翁同龢所料,翁心存弹劾奏折送到京城的第二天,京城里那些闲得全身痒痒的御史言官果然开始行动了,举凡是有点门路能够知道这件事的御史言官,就没有一个没有就这件事赶紧上表弹劾吴健彰,大骂吴健彰心如莽行如操贪赃纳贿通夷卖国效仿家门吴三桂猪狗不如,建议把吴健彰抄家灭门者比比皆是,自告奋勇要把吴健彰全家亲手掐死者数不胜数,才一个上午时间,就有二十来道类似的奏章送到了军机处,也很是让咸丰大帝感叹了一番大清还是忠臣多,奸佞少。
最精彩的还是在翰林院里,收到了亲弟弟随同奏折送来的家书,翁心存的长子翁同书连眼皮都没眨一下,马上就在翰林院中奔走串联,怂恿同僚同事上表弹劾吴健彰,结果也收到了让翁家父子万分满意的效果,那些清淡得快要滴水的翰林为了讨好著名清流翁心存,更为了讨好咸丰争取外放实权官职的机会,无一不是立即奋笔疾书,义正言辞的声讨吴健彰的通夷卖国之罪,力请将吴健彰立即明正典法,抄家灭门!
当然,也不是所有翰林都上了书,至少一个模样与吴超越同样干瘦的翰林院编修就拒绝写这样的弹劾折子——不但不写,甚至还力劝几个与他相熟的同僚也别急着上表,结果那些同僚都大惑不解了,都向那干瘦编修问道:“工部翁堂官,不是你的太老师吗?他的大公子劝你上表,你怎么连这点面子都不给?”
“这件事太大。”那干瘦编修严肃答道:“洋人的军舰既然炮轰吴淞口,又强行开进黄浦江,这就说明洋人已经做好了和我们大清刀兵相见的准备。眼下我大清的主力军队又被长毛发逆牵制在了湖南,皇上是否能下定决心再和洋人开战还很难说,所以我们在这件事上最好不要随便搀和,否则一旦站错了队,后悔晚矣!”
说罢,那毕竟还太过年轻的干瘦编修又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补充了一句,“还有,这件事目前还只是翁堂官的一家之言,尚未得到完全证实,如此重大紧要之事,翁堂官没有把折子直接递交给军机处,反而请通政使司代为呈递,这点似乎有故意泄密之嫌。情况复杂难明,我们最好是稍安勿躁,先看看情况再说。”
正因为有这个干瘦编修的劝阻和带头拒绝,翁同书才没能做到让所有翰林院同僚都上表弹劾吴健彰,然而对那干瘦编修来说很遗憾的是,他的那番话却被人故意泄露到了翁同书耳中,翁同书勃然大怒之余,也马上把这个干瘦编修的名字记进了小黑帐本,发誓一定要百倍报复!
事实证明那干瘦编修确实很有先见之明,三天后,当御史言官的口水都快能淹死吴家祖孙的时候,两江总督陆建瀛突然派快马送来了吴健彰陈述事情经过和弹劾翁心存滥用职权激怒洋人的奏折。而看完了吴健彰的奏折后,穆荫和麟魁等排外派代表虽然觉得不可思议,却还是不敢扣下这道折子,乖乖的在祁寯藻的建议下立即把吴健彰的折子呈交到咸丰面前,请咸丰大帝圣裁。
这下轮到咸丰大帝傻眼了,翁心存弹劾吴健彰通夷卖国引洋人进黄浦江,吴健彰告翁心存滥用职权激怒洋人,导致洋人开炮示威并递交照会威胁开战,两道奏折内容自相矛盾,截然相反,咸丰大帝就是再英明再神武,在这个时候也真的分不清楚谁是奸臣谁是忠臣了。
尽管几乎所有的咸丰近臣都觉得应该相信翁心存,不能相信靠洋人吃饭的二鬼子买办吴健彰,但是站在大清忠臣的立场上,祁寯藻却又为吴健彰说了一句好话,“皇上,微臣认为应该暂停抓捕吴健彰家人,另外选派一名钦差赶赴上海,重新彻查此事,看看翁心存与吴健彰到底谁说了假话,谁才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
事有巧合,咸丰大帝还在犹豫是否采纳祁寯藻建议的时候,翁心存的第二道奏章却又送到了军机处,而在这道奏章上,翁心存也终于奏报了吴家祖孙已经被洋人救走的实情,同时也终于附上了西方诸国公使领事逼迫翁心存转递的外交照会。
事情变得更复杂了,虽然咸丰已经多少有些怀疑翁心存所奏是否属实,但是这个时候如果选择相信吴健彰,无疑就是承认朝廷派去钦差是混蛋,差不多和洋人穿一条裤子的吴健彰才是好人,不仅大伤咸丰大帝的颜面,接下来势必还得考虑与洋人谈判建厂传教,还有承认吴家祖孙帮洋人传教建厂无罪等更加丢脸的问题,所以咸丰大帝迟疑踌躇了许久都拿不定主意,也只能决定在第二天叫大起讨论此事,把这个皮球踢给朝廷里的奴才,让他们去替咸丰大帝考虑如何应对。
翁心存都已经当上工部尚书了,老翁家在大清朝廷里自然有着一定势力,所以还没等京城里的四品官都收到咸丰大帝叫大起的旨意,翁同书就已经知道了吴健彰反过来弹劾他老爸的消息。震惊与愤怒之下,翁同书干脆要求翰林院的所有人都与自己联名上表,再次弹劾吴健彰,以便在大朝召开时向咸丰大帝施压。
义正言辞与词藻华丽的联名折子很快写好,看在翁同书的面子上,几乎所有的翰林都在折子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但上次那个干瘦编修却还是拒绝签名,并且极力鼓动与他相善的几个同僚拒绝签名。而翁同书这一次也终于是忍无可忍了,直接就向那干瘦编修质问道:“这么说来,你是认为通夷卖国的吴健彰狗贼无辜了?”
“非也。”那干瘦编修断然摇头,说道:“我只是还无法判断事情真相到底如何,所以才不能签,也不敢签!”
“这么说,你是怀疑你的太老师、我父亲谎言欺君了?”
翁同书这句话才刚吼出口,马上就有一个他的下人飞奔到了面前,点头哈腰的说道:“大公子,军机处消息,刚才陆督宪用六百里加急又转送来了一道吴健彰的奏折。”
“内容是什么?”翁同书赶紧问道。
“吴健彰说他自己忠于职守,仍然还在为朝廷征收上海关税,而且经过他的劝说,洋人的商船也照常在向上海海关纳税,所以吴健彰请朝廷和皇上不必担心上海的关税会流失一两一钱。”
那通风报信的下人说的声音虽然极小,但是正好就站在旁边的那个干瘦编修却听得清清楚楚,结果那下人的话才刚说完,那干瘦编修也马上就庆幸的拍了拍胸口,自言自语道:“谢天谢地,幸亏我上次没上折子弹劾吴健彰。”
距离太近,那干瘦编修的话也同样被翁同书听得清清楚楚,然后翁同书自然是马上勃然大怒了,冲那干瘦编修吼道:“李鸿章,你说什么?!”
“我说幸亏我上次没上折子弹劾吴健彰。”那干瘦编修李鸿章毫无惧色,微笑着冲翁同书说道:“还有,祖庚兄,看在太老师的份上,我劝你一句,这道联名奏折就别上了,不然只会害了你,说不定还会连累许多我们翰林院的无辜同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翁同书又惊又怒,再次开口质问,李鸿章却不再理他,只是扭头去看紫禁城的方向,心中暗道:“这么浅显的道理,皇上应该立即就能看出来吧?不过没关系,就算皇上当局者迷,一时转不过这个弯,他的旁边也一定会有明白人看明白。”
…………
几乎同一时间的紫禁城内,吴健彰忠于职守继续为大清朝廷征收关税那道表功折子,也被祁寯藻阴笑着送到了咸丰的面前,送到了正在与一个宠妃聊天谈心的咸丰大帝面前。结果祁寯藻大概介绍了折子内容后,咸丰大帝也马上就是惊喜万分了,脱口道:“还在为朕征收关税?吴健彰那个狗才连顶子都被翁爱卿摘了,竟然还在为朕征税?”
“吴健彰素来忠于职守,这是微臣早就向万岁奏明的。”心中有了底,祁寯藻也不再吝啬为吴健彰多说几句好话,又微笑说道:“还有一个喜讯,吴健彰奏,上海海关仅是今年上半年征收的关税,就已经达到了二十三万余两,顺利的话,今年上海海关的关税必然要超过去年,再次位列五大海关之首!”
“这个狗东西,在这方面还算让朕省点心。”
咸丰大帝龙颜大悦了,然而他旁边那个宠妃却不动声色的起座离身了,向咸丰大帝跪奏道:“皇上,大清有祖制,后宫不得干政,但是为了大清江山的长治久安,臣妾今天必须进一句言——翁心存妄言欺君,为求自保不惜污蔑大清臣子通夷卖国,罪在不赦!”
“兰儿,你这话什么意思?”咸丰大帝惊讶问道。
“皇上恕罪,皇上刚才与臣妾闲谈之时,提起翁心存与吴健彰互相弹劾奏参之时。”那宠妃严肃说道:“当时臣妾不知事情真相,不敢妄言,但臣妾现在已经可以肯定,这件事是翁心存欺君妄上!吴健彰实属无辜!”
“兰儿,你如果能够肯定?”咸丰大帝赶紧又追问道。
“很简单的道理,吴健彰既然决心卖国求荣,甚至向洋人献出上海,那他为什么还要继续替朝廷向洋人征收关税?”那宠妃反问,又道:“皇上,吴健彰既然坚持继续替朝廷向洋人征收关税,洋人也乖乖交纳关税,这就足以证明吴健彰并没有任何卖国之举,洋人也压根没有攻占上海的打算!否则的话,洋人为什么还要向我们大清的上海海关交税?被洋人霸占的香港和澳门,向我们大清朝廷交纳海关的税赋吗?!”
说到这,那宠妃顿了一顿,又说道:“仅凭这一点,臣妾就可以断定,此事定是那翁心存滥用钦差职权,倒行逆施激怒洋人,导致洋人炮轰吴淞口并威胁开战,然后翁心存惧怕皇上怪罪,倒打一耙污蔑吴健彰通夷卖国,妄图让皇上认为这一切都是吴健彰导致,然后他乘机脱身,却不惜将我大清拉入同时与长毛发逆和西方洋夷两线作战的窘境!”
确实是一时转不过弯,在旁人的提醒下终于转过了这个弯后,咱们的咸丰大帝终于是恍然大悟了,也很快就咬牙切齿了,“翁心存,老东西,你给朕等着!”
“二铭兄,这次我可救不了你了,你自己扛着吧。”
祁寯藻也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然后又瞟了一眼那仍然还跪在咸丰大帝面前的宠妃,心中继续暗道:“久闻兰贵人聪明过人,才学不输须眉,今日方知传闻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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