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又逆水,用了三天时间,吴超越和赵烈文才回到湖北省城武昌府城,恰好这一天也降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如果咸丰大帝能够亲眼看到现在的湖北省城情况,也能看到吴超越刚接任湖北巡抚时的湖北省城情况,那咸丰大帝肯定不会对吴超越这一年来的表现有任何不满。
十个多月前吴超越接任湖北巡抚时,湖北省城外还有太平军盘踞横行,城外的城下町完全就是一片焦黑废墟,连一间完好无损的房屋都找不到,满地的死尸,满目的疮痍,田地荒芜,杂草荆棘丛生,饥民饿殍遍于野,卖儿卖女,易子相食,凄惨之事数之不尽。
而现在的湖北省城呢,即便是在风雪交加的日子里,城外也再没了成群结队的饥民饿殍,曾经被彻底烧成一片废墟的城下町也已经重新建起了大量的房屋街道,来往的大部分百姓虽仍然还是衣衫褴褛,脸上却也没了菜色,搁荒的田地基本上都已经重新开垦,翠绿的麦苗也正在雪花下慢慢的成长,整体情况即便仍不及战乱前的湖北省城,却也比其他经历过战火摧残的州府省城不知要强出多少倍。
很可惜,咸丰大帝看不到吴超越在恢复经济民生方面的努力和成果,吴超越本人也没心情和时间去欣赏这些,甚至连对吴军财政无比重要的汉口通商港吴超越都没时间去实地了解发展情况,裹了一件厚棉衣就乘车进了武昌府城,直接回到了自己位于粮道街的湖北巡抚衙门。
提前收到消息的黄胜、李善兰和黄植生等帮凶幕僚早已在巡抚衙门中恭候,见面时,吴超越也没这些人客套,劈头盖脸就向黄胜问道:“那个叫秀珠的****是怎么死的,查到具体情况没有?”
“回抚台大人,学生等无能,只查到了一些皮毛大概。”
黄胜等人的神情颇有一些尴尬,说他们虽然多方查访,却苦于没有权力直接进到钦差行辕实地调查和审问当事人,仅仅只知道那个秀珠是在准备接受富阿吉与阎敬铭的联手二审时,在押上堂的途中跳进了钦差行辕的水井里自杀身亡,临跳井前喊了一句她对不起赵烈文,而当时在场的外人有两个,全都是富阿吉从京城带来的随从。事后官文和李卿谷都有插手查问原因,按察使李卿谷还到过现场实地勘察,然而却没有发现什么疑点。
听完了黄胜等人的介绍,迅速盘算了一通,吴超越正想派人去请李卿谷过来向他了解情况,不曾想门外却先传来了李卿谷求见的消息,吴超越大喜,忙亲自迎出门外把李卿谷请进了后院暖阁。然后稍微客套了几句后,李卿谷也主动拿出了一叠文书,说道:“抚台大人,这是和赵师爷有关的那个女子的案情调查,当事人口供,仵作验尸结果,还有钦差行辕的草图,下官都带来了,请你过目。”
吴超越一听更是大喜,忙谢了与自己相处还算不错的李卿谷,又马上和办案老手张德坚研究起了案情,赵烈文则因为是当事人需要避嫌,没敢去接触李卿谷提供的案情调查报告。
研究了李卿谷带来的案情调查后,见多识广的吴超越和多年办案的老手张德坚难免都有些皱眉,因为这个案子的破绽实在有些太少,从钦差行辕的平面图来看,富阿吉随从把秀珠从关押地押上大堂确实要必须经过那口肇事水井,并没有故意绕路的嫌疑。同时仵作验尸的结果也清楚表示,秀珠是死于溺水,并没有其他伤痕和中毒的痕迹,且秀珠投水时身上还有手铐脚镣,落水后难以施救和迅速溺亡也合情合理。如果硬要说有什么疑点的话,唯一值得怀疑就是秀珠投水时在场的两个富阿吉的随从,全都是富阿吉的家生奴才,有替富阿吉杀人灭口的嫌疑。
见吴超越的盘算着不说话,被晾在了一旁的李卿谷主动开了口,小心翼翼的说道:“吴大人,能否单独和你说几句话?”
吴超越点头的同时,张德坚、赵烈文和吴大赛等人也已经知情识趣的主动告辞离开了暖阁,李卿谷也这才对吴超越拱手说道:“吴大人,下官仔细问过手下的办案老手,他们都怀疑是富大人的随从把那个秀珠给直接扔进了井里,先等她溺死再呼喊救人,同时捏造了遗言,故意栽赃给赵师爷。”
“有没有办法拿到证据?”同样是这个怀疑的吴超越问道。
“唯一的办法就是拿下那两个随从审问,从他们嘴里拿到富阿吉幕后主使的口供。”李卿谷如实回答,又十分无奈的说道:“但是很抱歉,富大人是钦差,下官无权扣押他的随从审问,除非是皇上有旨意,或者是朝廷另派钦差,否则谁也没办法把他的随从抓起来审问调查。”
“我向朝廷请旨,给你这个权力或者另派钦差调查。”吴超越想都不想就回答道。
“这……。”李卿谷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下才小声说道:“抚台大人,恕下官说一句不该说的话,何必还要把小事变大,继续再扩大下去?这个案子如果不再继续追究,给那个秀珠定一个畏罪自杀的死因,赵师爷了不起就是背上一个受贿纹银百两的罪名,判不了什么重刑,让他暂时隐忍一两年,事也就完全过去了。”
“可抚台大人你如果揪着不放,一定要查出所有真相,那这事可能就很难收场了。”李卿谷的声音更低,说道:“富阿吉是旗人,还是出自满人大族章佳氏,又是京官,供职于都察院,抚台大人你如果一定要查他,那他的同族同僚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到时候马上就会扩大为满汉之争,京官与地方官互斗,震动朝野地方,查办难收场难善后更难,更肯定会影响到大人你与朝廷六部三法司之间的和睦关系,继而影响到大人你的仕途前程,何必又何苦呢?”
李卿谷的劝说的确是在为吴超越着想,揪着不放一定要调查到底,且不说能不能查出真相,首先就得引发汉人和螨人寄生虫之间的争斗,继而再加上富阿吉家族和都察院那帮成天闲得蛋疼的御史煽风点火搅屎逐臭,事情肯定会不断闹大,也肯定会迟早把吴超越也牵涉其中,说不定还有可能把屁股极不干净的吴老买办和吴超越的便宜老爸吴晓屏也牵扯进来——因为吴超越高薪雇佣赵烈文的资金是直接来源于他们。乘着赵烈文目前的罪名还轻赶紧收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无疑才是一个聪明官员的理智选择。
然而还可惜,还是那句话,吴超越离不开得力走狗赵烈文的辅佐,湖北新军也必须保持凝聚力,所以听了李卿谷的话后,吴超越还是断然摇头,说道:“李臬台,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但是很抱歉,本官在战场上从不抛弃一位将士,在官场上更不会抛弃任何一位部下,所以你的好意我只能心领,这件事我一定要深查下去,一定要揪出真正的幕后元凶,给惠甫讨还一个公道。”
见吴超越态度坚决,李卿谷也没敢再劝下去,只是又提醒道:“抚台大人,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下官不拦你,但是下官建议,你在上奏朝廷之前,最好还是和官制台通一通声气,统一意见。”
说罢,李卿谷又低声补充了一句,“富大人的祖上是乾隆朝的文华殿大学士尹继善,和官制台的祖上有旧,与官制台在私下里是以叔侄相称。”
谢了李卿谷的好意提醒,心里诅咒着关东蛀虫的遗祸万年和螨人寄生虫的无耻阴毒,吴超越还是抓紧时间又去拜访了一下官文,向官文表明自己决心一查到底的态度,不求官文支持自己,只要官文保持中立。
和李卿谷一样,官场老吏官文也是力劝吴超越点到为止,乘着事情还没太过闹大赶紧大事化小,并承诺一定会帮吴超越替赵烈文向满清朝廷求情,让赵烈文暂时离开吴超越的幕府就了结此事。然而吴超越还是坚定拒绝,不管官文如何劝说都要坚持上表请满清朝廷彻底调查此案,官文最后也没了办法,只能是这么说道:“贤侄,既然你一定要为赵师爷讨还公道,那我不拦你,但你也别急着上表,我出面与你协同调查此案,尽量争取在湖广境内把这个案子结了,也尽量别把案子闹进京城闹进朝廷,这对你不好,你要明白伯父对你的一片好意。”
“伯父,小侄知道你是一片好意,可是我们查得清楚么?”吴超越有些恼怒的说道:“人已经死了,两个当事人又都是富阿吉的奴才,他们一口咬定那个秀珠是自杀,我们还怎么查?”
“但是朝廷另外派人来查,那两个狗奴才一口咬定那个****是自杀,还不是一样的毫无作用?”官文反问,又劝道:“听伯父的,我们先查,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证据,拿到证据什么都好说,拿不到证据你就算求得朝廷下旨彻查,又能有什么用?”
想想觉得官文确实有点道理,吴超越这才点了点头,答应与官文联手先调查这个案子,官文松了口气,又和吴超越商议了一些军情内政方面的公事,亲自把吴超越送出大门,又秘密把富阿吉叫来点拨逼他适当让步不提。
次日一早,在官文的率领下,吴超越、李卿谷和多山等湖北官员一起到了案发现场勘察实际情况,然而很可惜,时隔数日又下了雪,即便见多识广的吴超越和办案好手张德坚都已经找不到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两个当事人也一口咬定赵烈文包养那个秀珠是乘他们洒尿时不注意自己跳下了水井自杀,临死前大喊她对不起赵烈文。吴超越和张德坚等人再三盘问,同样找不到任何破绽。
胜利的微笑出现在了富阿吉的嘴角,官文也悄悄的低声提醒吴超越,说是富阿吉要弹劾吴超越不顾长毛主力仍然盘踞在湖北边境,为了替赵烈文脱罪擅离职守,临阵返回省城,结果被他拦住,力劝吴超越就此罢休,让赵烈文背上一个受贿纹银百两的小罪名了事。
有返回汉口亲自督造火器的冠冕借口,又有两场大捷打底,吴超越倒是毫不在乎的富阿吉的弹劾,同时在翻看案卷间,吴超越还突然发现了一个并不起眼的小细节,立即抬头说道:“不对!为什么是你富大人独自一人审问死者秀珠?富大人,你虽然是钦差,但你还有一个副手是阎敬铭阎主事,他当时为什么不在场?”
问这个问题时,吴超越的一双三角眼当然是死死盯住了富阿吉,可惜富阿吉却毫无惧色,还微笑说道:“吴抚台,实在抱歉,当时阎主事不在省城,过了长江去了汉口,去那里查对赵师爷经手的与洋夷有关的帐目,所以没办法,下官只能是独自审问那个秀珠。”
吴超越赶紧把目光转向阎敬铭时,形容丑陋的阎敬铭也微笑点头,说道:“抚台大人,确实是这样,当时下官恰好去了汉口,回来时下官提出要当面审问秀珠姑娘的口供,富大人也一口答应,只是没想到提审途中就出了这样的事。”
吴超越大失所望,富阿吉也笑得更开心了,然而不曾想阎敬铭却又突然说道:“但是吴抚台,官制台,下官觉得有些奇怪的是,当时富大人下令提人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十二分,下官听到后院大喊秀珠姑娘投水自杀的时间是三点三十八分,前后相距二十六分钟左右,这个时间是否有些太过漫长?”
富阿吉的脸色当场就变了,吴超越也马上就醒悟了过来,大喝道:“来人,马上给我模拟现场,看中间需要花费多少时间!”
“吴大人,不必了。”阎敬铭微笑说道:“下官早就暗中模拟过现场,发现从大堂走到关押秀珠姑娘的柴房,即便是正常行走也最多只需要五分钟时间,其后一个戴着镣铐的女子从柴房走到案发现场水井边,顶多只用五分钟时间,这中间差不多有十六分钟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十六分钟时间,也足够确保淹死一个人了。”
吴超越面露狂喜,官文张口结舌,富阿吉则猛的跳了起来,指着阎敬铭怒吼道:“阎敬铭,你——!”
“我什么我?”阎敬铭丑脸上笑得无比从容,说道:“我是拿朝廷的俸银,吃朝廷的禄米,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当然得秉公执法,如实上奏!”
“你污蔑!你当时怎么可能知道准确时间?”富阿吉红着眼睛咆哮。
阎敬铭笑了,笑着从怀里拿出了一块怀表,说道:“富大人,你忘了?当时下官告诉你,我在汉口查帐时顺便在那里的洋行买了一块怀表,还拿给你也欣赏了半天,我能不知道当时的准确时间?当时你我的随从、记录、书办和差役都在场,可都是下官我清楚知道时间的证人!”
富阿吉的脸色开始发白,吴超越面露狞笑,官文虽然还想大事化小可也不敢当众包庇富阿吉,只能是向富阿吉喝问道:“富大人,这是怎么回事?你的差役押解人犯,为何会耗去如此多的时间?”
“这……,这……。”富阿吉哑口无言,只能是把脸转向那两个早就被吓得全身颤抖的奴才,使着眼色咆哮道:“说,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会用了那么长的时间押解人犯?”
两个随从哆嗦着无言以对,目光中还尽是哀求,那边阎敬铭则微笑说道:“二位,说实话吧,说了实话至少可以免死。对了,随便再把你们替富大人去日升昌票号兑换两千两纹银的事也招了,不但可以免死,按大清律还可以减罪。”
两个随从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富阿吉张口结舌的看向阎敬铭时,阎敬铭也笑得更加轻松,说道:“富大人,下次和人说话的时候,声音小点,一定提防隔墙有耳。还有,收受的贿赂脏银千万别带在身边,更别直接藏在你的卧室里,那不是叫人一抓一个准么?”
富阿吉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脸色苍白如纸,阎敬铭则先向他笑笑,然后又转向了吴超越说道:“吴大人,如果你真想为赵师爷洗刷清白,那就赶快派人去把武昌城里的日升昌票号封了,把那里叫做高七的朝奉抓起来,他可是帮助你师弟李元度贿赂富大人纹银两千两的现银经手人,实打实的人证。”
“哦,对了,如果他实在想不起富大人的贵仆是那一天从他们手里提走现银的话,你可以直接提醒他是咸丰五年十月十九的下午申时左右,他们如果抵赖不认,下官还有随从可以做人证,证明是富大人的这两位高仆从他手里兑换走了银子。”
吴超越欢呼答应,赶紧派人会同按察使和知府衙门的差役去封日升昌票号,逮捕当事人和封存相关帐目证据。富阿吉那边却是满头汗水,赶紧抱住了官文的大腿哭喊,“叔父救我,叔父救我,小侄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
见富阿吉已经自己坦白,吴超越也没了什么记挂,只是赶紧向阎敬铭拱手行礼,诚恳道谢,阎敬铭则摇摇头,说道:“吴大人不必谢我,这是下官的应尽之责。”
说罢,阎敬铭又冲吴超越说道:“吴大人,求你件事,等赵师爷和富大人的事了结后,你能不能上道折子,请朝廷把下官调到湖北来任职?”
“这当然没问题。”吴超越一口答应,然后又好奇问道:“阎大人,你怎么会突然想起来湖北任职?”
“想替吴抚台你分担一些负担。”阎敬铭坦然答道:“大人高才,文武兼备,清廉如水,然政事琐杂,军务繁重,虽有赵烈文大才辅助,却仍需日夜辛苦,难得有片刻休息,如此岂能长久?下官虽不才,在理财方面却小有心得,大人若是不弃,下官愿助抚台大人造福湖北百姓的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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