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广微笃信道术,一意修仙,对师兄元纲老道的六爻金钱卦更是信之不疑,所以她坚信曾渔不会死于山贼之手,少则一、两日,多则三、五日就会平安归来,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嘛,如今信已传到,戚总兵的兵马也已到了上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这时在曾家喝着热茶、烤着炭火、听着曾渔母亲慈和言语,不觉安心睡去——
羽玄道人可没有张广微那般乐观,官兵剿贼混战起来火铳羽箭可不长眼睛,曾渔难保万无一失,反正剿贼之事这两、三日就能见分晓,曾渔家人担些心也好,万一真有什么噩耗,预先提个醒作艰难承受,所以于脆就直说了吧,免得她们乱猜测,当下先向曾母周氏告了罪,就把事情原委如实道来……
曾母周氏才听羽玄道人说到到曾渔和郑轼被山贼掳去就慌了神,眼含泪手打颤,连声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曾若兰一颗心也陡地提了起来:“这样说我弟弟现在何处?”心想这道士该不会是来传死讯的吧
爱哭的阿彤见气氛有异,两眼一闭就大哭起来,阿彤最爱哭,这下子妞妞和阿炜也跟着大哭,三个小女孩儿越哭越伤心,好象她们的鲤鱼哥哥鲤鱼舅舅再也回不来了一般,这让羽玄道人后悔来曾宅,早知如此就在广信府廨舍等消息不就没这些事了吗,这时只有赶紧把话说完,说曾渔安然无恙,贼人敬重曾渔,想拥戴曾渔为军师,曾渔就将计就计要助官兵剿贼,又安慰曾母周氏她们说曾渔决不会有事,戚总兵已经派人混入山贼当中,决不会让曾渔受到伤害,又以神道设教,把掌教真人搬出来,说掌教真人在龙虎山中掐指一算,曾渔为救人质会遭点小难,特命他火速赶去相助曾渔,就连这位张大小姐都出马了,曾渔断然不会有危险,请曾母周氏她们宽心。
曾母周氏六神无主只有不住地念佛,曾若兰看了看困乏而睡的张广微,迟疑着问:“法师,这位张小姐为何这般不辞辛劳要救我弟曾渔?”
这让羽玄不大好回答,扭头看歪睡着的张广微,张广微身子越睡越歪,脑袋突然失了支撑,往左侧一滑,“啊”的一声惊醒过来,坐正身子,定了定神,看到妞妞三个小女孩哭,不明白她们为什么哭,便对羽玄道:“把糕饼拿出来给她们吃呀。”
七岁的妞妞含着眼泪上前道:“张家小姐,你救救我哥哥。”一面拾起那顶青布小帽递给张广微。
张广微一摸脑袋,头发披散着,又听妞妞叫“张小姐救救我哥哥”,就知身份已露,不是羽玄说出来的还有有谁,瞪了羽玄道人一眼,埋怨道:“我要实话实说吧你偏要撒谎,现在还不是说出来了。”
羽玄道人躬身道:“小仙姑教训丨得是,小道愚昧。”
张广微起身向曾母周氏和曾若兰行个正一道见面礼,宽慰道:“曾太太、曾小姐不用担心,曾秀才会平安回来的,我敢担保。”
曾母周氏和曾若兰面面相觑,实不知她怎么担保,这是好意无疑,曾母周氏也学着羽玄的叫法:“多谢小仙姑,多谢小仙姑。”
张广微把糕饼取出来给三个小女孩分食,一边逗妞妞说话,一边直打哈欠,这哈欠禁都禁不住,她自己也觉得有点难为情,赧然道:“昨夜都没睡呢。
曾若兰起身道:“小仙姑就到内室休息一会吧,宅中别无男子,我领小仙姑进去。”
张广微推辞道:“我还熬得住困,不妨事,不妨事。”说着又是一个大哈欠。
曾若兰道:“那让妞妞领小仙姑到内院去看看,后院腊梅开得正好呢。”
妞妞听说这位小仙姑能担保她哥哥平安回来,当然高兴,上前拉着张广微的手说:“小仙姑,我带你去后园看花。”
阿彤和阿炜也要跟去,曾若兰叮嘱她二人不要太闹,三个女孩儿满口答应,热情地领着张广微走过堂屋右侧的过廊来到内院,只见又是一个青石板铺砌的天井,天井后面是一栋二层木楼,张广微捏了捏妞妞的小手,笑着说:“妞妞的手真软。”又仰头看着这栋小楼,问:“你们一家都住在这里吗?”
妞妞腼腆一笑,点头道:“都住在这边呢,小仙姑你看,楼上靠左边第二间是我的房间,不过现在我还是和娘亲睡在一起,娘亲说要等我再大一些就让我一个人睡一个房间。”又补充了一句:“我喜欢一个人一个房间。”妞妞口齿很清楚。
阿彤道:“左边第三间是我的。”
阿炜叫道:“第四间是我的。”七月间曾渔搬进新居时他这两个外甥女各占一间,虽然她们并不长住这里,。
张广微含笑问妞妞:“哪一间是你们鲤鱼哥哥鲤鱼舅舅的房间?”
妞妞朝右边一指:“就是最右边那间,小仙姑要上去看看吗,从楼上窗户也可看到后园的花,现在天冷,很多花都凋谢了。”
张广微正想答应,忽然又感到有些羞涩,修道之人虽不拘俗礼,但也不能太脱略形骸,说道:“上楼就不必了,到后园随便看看吧。”
三个小女孩儿伴着这位小仙姑走到后园,冬日阳光照着小园,曲折的石花栏两边种着许多花木,除了长春花和水仙、腊梅之外,其他花木都是枝残叶凋,有几只鸟雀在融雪的空地上跳跃觅食,还有一个雪娃娃孤独地蹲在园中,除此之外并没什么好看的园景——
小园清寂,冰冷的空气中浮漾着腊梅的芬芳,张广微面对小园吐纳了片刻,终于驱散了睡意和梦意,就是方才那不到一刻时的小睡,她就做了一个梦,梦里人喧马嘶,有人在叫“山贼来了山贼来了快逃命啊”,她揉揉眼睛一看,曾宅厅堂上只剩她一个人,曾家人都跑了,就连羽玄这小子都只顾自己逃命了,她也赶紧出门,就见门前灵溪聚着很多小船,密密麻麻的山贼象蚂蚁一般涌上来,一下子就把张广微的去路堵死,正惊慌呢,曾渔骑着高头大马出现了,喝命众匪不得对她无礼,又说贼军已打败戚继光的兵马,现在要进攻福建——
她极为惊诧,叫道:“曾秀才,你难道真要做什么贼军师?”
曾渔答道:“做军师威风得紧哪,你看看我一呼百应的,岂不强似做穷秀才。
她气愤地质问:“那你要我和羽玄为你传信岂不是消遣我们,一夜赶路可有多累你知道吗,我现在困得眼皮都睁不开。”
却见曾渔无耻地笑道:“哈哈,那正是我的妙计,我故意让你二人传信戚继光,诱他屯兵上饶设伏,我却率兵绕到后路奇袭,大获全胜,活捉戚继光,哈哈哈哈——”
她怒不可遏,身边没有刀剑,就拾起一块石头朝曾渔砸去,正中曾渔脑袋,曾渔从高头大马上栽下地来,就听得贼众一片哭声,说是曾军师被打死了,一边哇哇地哭一边呐喊着要抓住她为曾军师报仇,她既害怕又后悔,心想怎么一下子就把曾渔给打死了呢,怎么也得给曾渔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啊,修道之人在得道前很多会做一些错事,做强盗也不算什么,点化之后就大彻大悟了,可曾渔还没等她点化就被她一石头砸死了,实在是太惨了——
贼人追得紧,她拼命逃,这天气也真是怪,脚下似是滚烫的红色的沙滩,天上却飘着雪,正跑着跑着,一道断崖陡然横在身前,她收脚不及,直摔了下去,身子急速坠落,就吓醒了……
想着这个荒唐的梦,做了贼军师的曾渔被他一石头砸死,张广微有点想笑,听到身边没动静,转头一看,三个小女孩都仰着头睁着亮晶晶的眸子半张着小嘴呆呆地看着她,想起一事,便问阿彤和阿炜:“你们两个称呼妞妞为小姨吗?”
阿彤、阿炜一起摇头,阿彤道:“不叫小姨,就叫妞妞,我比妞妞还大一岁。”
年龄最小的阿炜踊跃道:“小仙姑小仙姑,我比妞妞小一岁,我叫妞妞姐姐。”
“嗯嗯你乖。”张广微摸摸阿炜的虎头帽,心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称谓,仔细询问之下才知道曾渔和曾若兰是同父异母,就不知曾母周氏是曾渔父亲的继室还是小妾,张广微对此并不在意。
小孩子问题多,六岁的阿炜问:“小仙姑,你是真的神仙吗?”
张广微笑道:“快了,我早晚得道成仙。”
阿炜又问:“那小仙姑会不会飞?”
张广微“噗嗤”一笑,说道:“也快了,朝北海暮苍梧不是难事。”
阿彤、阿炜姐妹虽然没听明白小仙姑说的后一句是什么意思,却也明白小仙姑快要学会飞了,好不羡慕,嘴里“啧啧”连声。
妞妞一直话语不多,这时得空问:“小仙姑,我哥哥什么时候能回来?”相比阿彤和阿炜的懵懂,懂事的妞妞更担心哥哥曾渔的安危。
张广微估摸着道:“不是后天就是大后天。”
妞妞问道:“小仙姑担保?”
张广微点头笑道:“嗯,我担保,担保你哥哥平安归来。”心里说:“只要他不真去做贼。”
妞妞放心了一些,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小仙姑,我哥哥还没有成亲。”
张广微好生奇怪,失笑道:“咦,我没问你呀,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妞妞张口结舌,末了道:“我以为小仙姑要问。”
阿彤和阿炜都“格格”的笑,张广微也笑了起来,说道:“是不是近来有媒婆来给你哥哥提亲?”
阿彤抢答道:“是呀是呀,有时一天好几个,周姨婆对她们说等鲤鱼舅舅回来再说。”
张广微心道:“这就要看曾渔道心坚定与否了,看他是仙骨还是俗骨了—
曾若尘的丫环梅香这时匆匆进来道:“小仙姑,府衙里有人来请你们回去
张广微回到前厅,看么一个衙役立在厅堂外,羽玄道人见到她出来,便打躬道:“小仙姑,林府尊请我二人回衙门,说胡总制派遣一位幕府记室徐先生到了上饶,那位徐先生想要知道曾相公在横峰七星观与贼周旋的详情。”
张广微哈欠又来了,说道:“还有什么好问的,该说的都说了,那姓徐的难道不相信我们说的话?”
阶前立着的衙役说道:“徐文长先生是胡部堂最倚重的记室,极有才学,为胡部堂作的文章极为轰动——”
张广微不耐烦道:“管他文长文短,我只是不见,羽玄,要不你去吧。”
羽玄道人询问道:“那小仙姑就暂时待在这边?”
曾母周氏和曾若兰赶紧挽留张广微,张广微犹豫了一下,相比广信府衙,张广微当然更愿意待在这里,曾母周氏这般诚意留客,她就留下了,羽玄道人随那衙役去府衙见那徐文长,说回了徐记室的问话就会回到这边。
张广微陪曾母周氏说话,这时刚过巳时正牌,曾母周氏不胜挂念道:“不知我家鱼儿现在到了哪里了,观世音菩萨保佑他平安回来才好。”
曾若兰怕张广微不悦,释道相争嘛,赶忙道:“三官保佑曾渔无痛无灾平安回来。”
妞妞道:“小仙姑保佑我哥哥早早回家。”
阿彤和阿炜也叫着小仙姑保佑鲤鱼舅舅快快回家。
张广微有点不好意思,说道:“曾秀才这时已经离了横峰七星观上路了吧
嘉靖三十九年腊月十四辰时初,就在张广微和羽玄道人在上饶县城北门外灵溪畔曾宅扣门时,远在百里外的曾渔、郑轼牵着坐骑正随匪首吴平下赭亭山,来福挑担紧跟,刚走到山脚边,忽听身后贼众鼓噪,众人回头看时,却见半山腰的七星观有黑烟腾起,浓烟中火光隐现——
郑轼惊呼:“道观失火了,赶紧救火,赶紧救火”
山贼们哈哈大笑,哪里会去救火,站在那里仰头看七星观火势熊熊而起,说笑个不住,这火就是他们放的,山贼们有这习惯,离开时要放一把火,杀人放火要连着来的,据说放火是有突破牢笼、越烧越旺的寓意,大吉大利——
横峰赭亭山这座殿宇恢宏的百年道观就这样毁于一炬
万余贼众浩浩荡荡向上饶县方向而行,约有三千山贼拥有马匹、骡子为坐骑,另有百余辆大车,这一路抢来的财帛甚多,百辆大车都装不下,很多山贼都把金银珠宝用搭膊斜挎着,还有不少山贼把抢来的各种绫罗绸缎花花绿绿地披在身上或者缠在腰间,一个个臃肿可笑,吴平喝令把财帛都放在车里或者由脚夫挑着,山贼却道车里已装不下,而那些脚夫也挑不动,所以只好自己辛苦随身携带,其实是担心被其他山贼瓜分了去。
昨夜被曾渔救下的百余位人质这时或挑或扛全成了民诀,这其中大部分的确是贫苦百姓,平时也是粗活做惯了的,并不以肩挑手扛为苦,但还有二、三十人其实是外地客商,前日遇贼时商船驶远了、仆人逃散了,这异地他乡举目无亲没人来赎他们,若不是曾渔,这些人就都成了他乡的野鬼,虽然以前他们没挑过担子于过重活,但这时为了保命,任凭扁担把肩头压肿、磨破,也咬牙苦撑,奋力赶路——
可那个被曾渔从华老五刀下救下的那位名叫袁忠的老商人年老体弱而且又扭伤了脚,空手走路都痛,哪里挑得动担子,山贼可不会带着这么个累赘上路,肯定是要一刀砍死弃尸路旁,幸得曾渔暗中叮嘱彭老球照顾袁忠,曾渔对彭老球说道:“这位姓袁的老客是浙江富商,家财万贯,这次没人来赎是因为袁老客的商船去了上饶,上饶有袁老客的经纪商行,袁老客为求活命,答应到了上饶就以一千五百两白银赎命,实话实说,这笔赎银我准备私吞,老彭你助我,我分你一半。”
彭老球又惊又喜,追随曾军师果然是有好处啊,这就要发财了,这几天他也抢了一些财物,却都被华老五那几个小头目夺去了,囊中依旧空空,只混得一些酒饭吃,心下自是不平,听曾渔要提携他,很是激动,说道:“小的怎么敢和曾相公平分,曾相公看小的忠心卖力,随便赏几两银子给小的人花花就感激不尽了。”
曾渔道:“那就赏你五百两吧,记住,照顾好这位袁财神,不然我可变不出银子来赏你。”
彭老球还是有点门道的,也不知他怎么与赶马车的山贼交涉,竟把袁忠安置在一辆戴货的马车上坐着,轻轻松松往上饶进发。
匪首吴平懂点用兵之道,他每隔半个时辰就派出二十个骑马的山贼先行探路,若前方有伏兵,他就会往其他路逃窜,滑溜得紧。
这万余贼众行进颇慢,到了午后申时初,才到离赭亭山东北边四十里的皮理岩,曾渔向吴平献计说兵贵神速,应加紧赶路,天黑时正好攻打上饶县城,攻得下就攻,攻不下就走,不能多耽搁,明日天亮前一定要赶到永丰县与福建交界处,不然恐怕江浙官兵赶到合剿,那时就危险了。
吴平深感有理,传令加快进程,一面继续加强哨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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