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后,沈观裕便就揣着两本奏折到了乾清宫。
“前些日子陛下命臣替郑王易师之事,臣手上现有两人待选,请陛下过目。”
皇帝让程谓将奏折递上来。翻了翻,说道:“这个何阶貌似是承庆元年的进士?”
沈观裕颌首:“确切的说是当年的探花。何学士才学渊博,这九年里参与编撰了两部典史的编撰。此外的林学士则是嘉昌元年的进士,此人沉稳睿智,这几年也屡有著作于世,都是可以胜任者。”
皇帝懒懒翻了翻,便就撂到了旁边。
嘉昌年间与承庆年间的进士都是内阁一手挑拔的,这届春闱他都是瞅准了契机才让沈观裕父子替自己上了阵,原先这几届他压根没插手,这些人他哪里敢用。他把那两本奏折放下来,说道:“朕看沈家的人就不错,子砚如今身担重任无暇抽身,不如,就让逸尘来担任如何?”
沈宣在沈家来说不算很出众,但比起战乱后这些进士来却是不逊色的。他是承庆七年的进士,当时因着沈观裕叮嘱勿要过露锋芒,因而只得了个一甲第九。若是没有那么些年战乱,荒废了许多人才,又有谢丘杜这三家退出科举,他真正拼起来只怕也差不多是这样的名次。
但以他二十六的年纪能拿到这样的成绩,已经是非常不错了。
沈观裕听到这话,略顿了顿,说道:“承蒙陛下厚爱。沈宣到底年轻,郑王正值青春年少之时,这个时候正宜有心性沉稳阅历丰富的先生谆谆善诱。沈宣恐难担此大任。”
皇帝听他这么说,也默认了。如今太子之位未决,并不知最后由谁中选。再者沈家如今已经十分风光,若再过份地捧高,也恐日后尾大难掉。
他对沈观裕的回答显然感到满意,但这何林二人又不甚称他的心。因说道:“还有无别的人选?”
沈观裕再想了想,回道:“若是陛下允准,还请许臣去端敬殿拜见郑王。先测测王爷的学业已然去到哪里。”
早前楚王尚未出宫之时,皇帝便常命沈家父子前往端敬殿讲学,皇帝自无不肯之理。
沈观裕退出乾清宫,往东南向的南三所走来。
郑王住在端敬殿最末的一间琉璃门内,谓之毓芳殿。沈观裕进了大宫门,便朝着独独还有侍卫值守的毓芳殿走去。
前殿安静如常,四处也一如既往的洁净,廊下的太监仿佛一个个没有呼吸的躯壳,就连门口的灯笼也一丝不苟的拿铜扣固定着,并不曾随风而动。太监于英迈着小碎步迎出来,到了沈观裕面前便深揖了身子下去:“恭迎沈大人。”
沈观裕面沉如水,望着庭中九龙壁。“王爷呢?”
“王爷在温书,大人请随奴才来。”
于英躬身在前引路。脚步这么一缓,便连走路的声音都似没有了。
到了中殿。于英将他引至南面书房,轻叩着门扉两下,便有沉着有力的声音传来:“何事?”
于英道:“王爷,沈大人来了。”
屋里就有衣袂悉梭之声传来,很快门被打开,有浓眉大眼的少年微笑站在门内。跨出门槛冲沈观裕深深施礼:“先生。”然后伸手作出相请之势,转身引路走向正殿。那脚步四平八稳。身姿笔直挺拔,其沉稳之态让人很难想象这是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
沈观裕端正回了一礼。然后才跟随上去。
郑王走到丹樨上几案后坐下,等到沈观裕也落了座,才挥退了太监们,温言道:“不知先生此来有何指教?”
沈观裕道:“下官想面见娘娘一面,还请王爷行个方便。”
郑王肃颜:“岂有不肯之理。”一面唤来于英,传了几句话与他。而后回头与沈观裕道:“母后若无要事缠身,不多时定会到来。先生先请用茶。”
沈观裕点头,目光落向地脚的描花青砖,神色悄然凝重起来。
早饭后沈雁去找顾颂。
自从那天他奇奇怪怪地来找过她一回后,这几日两人都没有见面,每每去到顾家,宋疆不是说他不在,就是说他去了外书房上课,沈雁今儿便谁也没告诉,直接扑到了鸿音堂。
顾颂正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捶沙袋。
他现在根本都不知道怎么面对沈雁,虽然很想见她,可是心里又总不禁内疚和后悔。虽说替沈宓狠摆了安宁侯一道后他觉得心情好了点儿,可是他仍然感觉心里就你塞满了棉花似的,又闷又塞。沈雁从沙袋架子后头探出脸来时,他还以为眼花,甩了甩脑袋才又蓦地停下来。
“你怎么来了?”说完又不禁后悔,听起来怎么好像不想要她来似的。偷觑了她一眼,还好,她面色很平静。
沈雁在他身后的石凳上坐下,说道:“我就是来看看你为什么躲着我的。”她接过宋疆奉来的摊到刚刚的花茶,轻轻地抿了一口。
顾颂脸上热了热,走过来道:“我哪有躲你?只是这些日子应酬多,没怎么在家里罢了。”
“是么。”沈雁淡淡地品着茶,眼皮儿也没撩一下。
“当然是。”顾颂心虚地加重语气,然后也捧了杯子在手,喝起来。
沈雁睐着他,静笑不语。
庭院两个人便好像只为一本正经喝茶似的,连点旁的声气儿也没有。
顾颂不知她有没有看穿他的心思,总之浑身不自在。
抬头去看头顶的石榴树,已经绽出满满一树绿芽来了,记得去年石榴当红的时候。他也曾这么跟她坐在树下吃茶,并心不甘情不愿地伸手摘石榴给她吃。其实并不好吃,但就连她酸得吐渣的样子都还仿佛发生在昨天那样。
一晃眼一度春秋,日子竟像流水似的从指缝里流走了。
想到就这么相守了一年,他又不觉高兴。像是万里征途完成了第一步。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冲动,他脱口道:“听说石榴树的寿命可达百年,等你我老了,说不定还能见到它开花结子。”
沈雁闻言,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他脸刷的红了,搁在膝上的两手忽然变得无处安放。搓一搓又握成拳,握成拳又松开来,“我的意思是说,等你老了,也可以到荣国公府来做客……或者。我也可以每年摘石榴去给你吃……”
却是越说越语无伦次,简直像是多长了根舌头似的。
沈雁笑起来,“等我老了,牙口也不行了,才不会吃这些酸物儿。”
他心下紧了紧,垂着望着地上两只前后走的蚂蚁,说道:“你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总之我都给你弄过来就是。”
这声音轻轻的,一阵风吹来,石榴树的叶子刷刷作响。沈雁没听清,侧过首道:“什么?”
顾颂不经意就对上了她的脸,朝阳下她的皮肤白皙莹润,仿佛才摊好的羊脂,那眸子闪闪的,有灵魂在起舞。他垂眼掩盖住心里的悸动。放缓了语速,使之听起来有些漫不经心:“没什么。”是啊。日子还长得紧呢,他不想吓着她。
沈雁瞪着他。他装作没看见。
沈雁叹了口气,忽然道:“别说老了,就是眼下,恐怕都危险了。”
顾颂抬起头:“什么意思?”
沈雁双手托腮,隔着石桌望向他:“我父亲昨儿问我,想不想搬家?”
“搬家?”顾颂怔住。
“对啊。”沈雁点点头,“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的,反正自从我们回京后又没有安生过,我父亲貌似十分烦恼,如今正介于搬或不搬之间。”
“那你呢?”顾颂绷直了身子:“你也想搬吗?”
“我倒无所谓。”沈雁道:“搬有搬的好,不搬有不搬的好。但从大局来说,又还是不搬为好。因为对我母亲名声不利呀。如今我祖父母都健在,祖母又还病在床上,万一外头拿这点作筏子,说她不肯在公婆面前尽孝,那就亏大了。”
“既然这样,你就该劝着沈二叔别搬不是!”顾颂腾地站起来,脸色也有些发白,他从来没想过她会搬家,他们要是搬走了,他还怎么天天和她见面?还怎么堂而皇之地登门找她?刚才还说来日方长呢,却不想幸福这样短。
“是我搬家,又不是你搬家,你这么激动做什么?”沈雁坐直身,眨巴着眼睛望着他。
他闻言又咚地坐下,可坐下后那颗心还在胸腔里蹦跳着,仿佛随时都会蹦出喉咙来。
“我只是觉得突然……”
“是挺突然的。”沈雁望着他,扬眉道。她端起茶来,又幽幽望着地下说了句:“我父亲这次,兴许是动了真格了。”
昨儿夜里,沈宓去寻沈观裕具体说了些什么她不知道,但她总归知道一件事,沈观裕跟皇后勾结这事,他迟早是会捅破的。而近来安宁侯几次三番这么作死,再加上在去过魏国公府之后,安宁侯自顾无暇之际又遣人来送礼给沈宓,她要是再想不到他说搬家是为了什么,那也太假了。
皇后虽然地位尊贵,但她也还没那个能耐把沈家人当蚂蚁捏,安宁侯屡次相扰,沈宓自然是要给他们点教训的。而这个教训除了沈观裕去给,还有什么人更合适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