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昇让薷贵人暂且在门口等着,自己进去通报一声,薷贵人点点头,没看何昇一眼,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勤政殿金光闪闪的门匾出神,八年来,这几乎是她遥不可及的梦想。
旁人都道薷贵人不争不抢,要说想要争抢一些什么,薷贵人自然是想的。
当初入宫选妃时,尹薷就曾经幻想过,如果能真的入选,皇上能看上自己,那么一定要想尽办法博得皇上的欢喜,为了家族荣誉,也为了自己,可是知道那天被选中为贵人的时候,尹薷只感觉到了迎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寂寞。
尹薷每天在兰苑阁独守空房,等来了漫漫长夜,还有无垠的寂寥。
皇宫这么大,后宫妃嫔没有三千也有三百。
“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
尹薷在皇宫里的这八年时间里,以诗书作伴,偶然读得《阿房宫赋》,她轻轻呢喃:“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
她抬起头看着勤政殿金光闪闪的门匾,一遍又一遍的回想起当初选秀时的场景,那会儿真不应该入宫来的。
阿寻站在薷贵人身后,一脸心疼的看着薷贵人,自从入宫以来,薷贵人见到皇上的次数屈指可数,与皇上说过的话也因此如雷贯耳,仿若昨日。
薷贵人也很羡慕梅贵妃娘娘,能给皇上生下两位皇室贵胄,于是无论梅贵妃做了什么,都不会危及到她的地位,只要想见皇上,梅贵妃有无数个理由去见皇上,可就算薷贵人万般用心,给皇上亲手做了一些东西送过去,也永远只是门口的太监接了送进去,从来没见皇上穿戴过。
后来雁嫔入宫,雁嫔是草原部落主的女儿,她给皇上送了一顶狐裘做的帽子,冬日时见皇上戴上了,还得意的与她炫耀。
那会儿雁嫔说了,薷贵人送的东西入不了皇上的法眼,皇上九五之尊,得是上好的物件才能配得上他,薷贵人送的那些,就算是熬了几个晚上亲手制作的,可那又怎么样,这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对皇上一片赤诚却被辜负的女人了。
不是薷贵人不想争,她相貌一般,就算是长得有几分像明贤皇后,可那又怎么样,自己也终归不可能成为明贤皇后;家世也很一般,家父只不过是一个中年得志的五品千户,在上京城尚且不值一提,就更别说是在这个后宫了,那个妃子的家室不是胜她一筹的。
薷贵人内心自卑自负,更是拒绝了所有人抛来的橄榄枝,拒绝了所有人的拉拢,她知道自己根本无力偿还。
况且,皇上年纪逐渐增长,明贤皇后去世之后,就好像没见过皇上有那么宠爱过一个女人,尹薷深知自己不够优秀,宁可在兰苑阁沉寂下去,也不愿意自找麻烦。
直到陆绘灵入宫,从她直接在勤政殿做女官起始,薷贵人就知道她绝不会止步于此。
而后册封四妃主位,取明贤皇后的称谓封为明妃娘娘,入主明华堂。
这一切都是情理之中,并且理所当然。
尹薷羡慕嫉妒,羡慕陆绘灵能每次承君恩宠,嫉妒陆绘灵能日日入勤政殿常伴君侧。
可尹薷没有想接触过陆绘灵,直到那日尹家出事…
接触梅贵妃的这些时间里,尹薷真的能感觉到梅贵妃待自己很好,待下人也很好,若不是因为她早就答应了帮陆绘灵办事…她可以和梅贵妃成为很好的姐妹了…只可惜…
“宣,兰苑阁薷贵人,觐见——”正当尹薷正暗自懊恼之时,何誉出来宣旨。
“贵人。”阿寻见薷贵人正在走神,便赶忙提醒了一句。
尹薷连忙回过神来,将视线转到何誉身上,她咽了咽口水,垂在两侧的手慢慢端起了万福手势,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和陆绘灵的叮嘱,便把方才的那一抹良知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尹薷定了定神,目光变得坚定,随后踏上了勤政殿的台阶,一步一步走向她从未见过的场面。
阿寻跟在她身后,如今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想着能陪薷贵人走完这最后一程。
此时夏容馨已经被申屠太医救治好清醒过来了,皇上皱着眉头摆摆手,让人扶着她去赐座休息,可是夏容馨性子倔犟,她非要跪在大殿上听着审判。
两旁跪坐着的大臣和使者们低着头,也觉得万分尴尬,之前认为这是关乎朝政的明谋暗谋,可是怎么也没想到,这和天朝皇帝的后宫有关系。
齐秉煜自然也是觉得窘迫,此时他就迫不及待的想让御林军抓出一个幕后黑手来,也不愿意这件事与自己的后宫有关系,传出去简直是要笑掉大牙的。
可是这件事关乎到众人的性命,狩猎场莫名其妙的出现羽箭,险些危及了权贵性命,使得好些夫人小姐都受到了惊吓,天朝不得不给出一个说法来才是,与其和他们解释,不如直接将真相呈现。
胥兰,云惜,月白,清吟等一众丫鬟都站在勤政殿门外候着,待到薷贵人走上来的时候,胥兰和她眼神交汇了一下,自然是要给她传递一些信号的,胥兰虽然不喜这种事情,可是这件事既然做出来了,关乎到自家主子,胥兰还是希望能够成功的。
陆高鸿和陆绘灵都齐齐的看向勤政殿大门口,等待着尹薷走进来。
尹薷一步一步的走上台阶,跨过勤政殿的门槛,在众多人的注视之下走到大殿中央,跪在梅贵妃旁边,俯下身子磕头,高声又虔诚的说道:“臣妾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陆绘灵看着她,冷冷的勾起嘴角,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梅贵妃指证你蓄意破坏今日的除夕盛宴,可有此事啊?”齐秉煜凝视着台下的尹薷,不做过多寒暄,直接厉声问道。
这话音刚落,众位朝臣和使者也纷纷看向尹薷,如今此时与自己毫无关系,自然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好奇了,他们也很好奇,这直接关乎天朝颜面的盛宴,尹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弱女子是如何做得到的,如果不是她做的,有没有可能是梅贵妃为了给自己开罪而故意说是尹薷做的呢?
所有人都在暗自想着一些什么。
梅贵妃身子虚弱,可她要亲自听到尹薷的说法,还有要与她对峙,便靠在齐望舒和梁焕卿的身上虚弱的看着她。
梁焕卿心里对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然清楚了,便凝眉注视着尹薷,好更加清楚的看到她们如何狡辩,等到梁寂和赵钊回来,也好就她们的辩词给陆绘灵和陆高鸿致命打击。
尹薷此时却显得异常的平静,她缓缓跪直身子,视线平视前方,正巧能看到龙案前的那条用金子雕刻的栩栩如生的龙,龙的眼睛正在注视着她,样子有一些骇人。
但尹薷却表现得异常平静,她直视着龙的眼睛,大殿中的人屏住呼吸,皆看着尹薷,想知道她能说些什么。
“回皇上的话,臣妾不知梅贵妃娘娘何出此言,臣妾冤枉啊皇上!”尹薷抬起头来看着皇上,而后做出一副惊恐的模样,略带哭喊的说道。
这话一出,朝臣中有些人就表现得有些失望了,这是什么嘛,无论是谁被问到这样的话都说冤枉,这尹薷怎么看也都不是能破坏这场盛宴的人呀。
陆高鸿皱着眉头看着这一切,他并没有接触过尹薷,只有从前在宫外的时候,曾看过尹薷的字,便出言称赞了一句才女,便使得她才动上京,眼下却对她的这句回答有一些失望了,这样子也能够让人相信她破坏盛宴吗?
陆高鸿和陆绘灵本意并不是想要让皇上以为盛宴是梅贵妃弄砸的,梅贵妃操持的盛宴,怎么可能亲手把望舒公主的箭换掉,又几次三番更改规则从而达到射杀梁焕卿的目的呢?
可无论是谁破坏的盛宴,梅贵妃都有难辞其咎的责任,他们想要的是梁焕卿死,更重要的是从而削弱靖王党派的实力,故此,为了让这个破坏盛宴的计划能有个可操控的结局,所以他们就安排尹薷来认罪,让人以为她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从而达到遮掩陆绘灵罪行的目的。
如今梁焕卿没死,这是始料未及的,但能从而让皇上不再信任梅贵妃,若能因此将执掌后宫的大权交到陆绘灵手上,以后在宫里再想动些什么手脚就极其方便了。
陆绘灵看着尹薷这么说,心里却极其满意,她如今已然感觉到了事情正在往好的方向走去,看着皇上对夏容馨冷淡的样子,心里就极其的痛快,而梁焕卿和齐望舒也不出所料的落魄,陆绘灵看到这儿,恨不得放声大笑起来。
“明明就是你唆使本宫修改涉猎规章,也是你故意调换望舒公主的箭匣,也是你因此设计要杀害靖王妃,从而怪罪到本宫头上!这一切都是你做的!你故意靠近本宫,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到如今你还要说没有!你还敢讲冤枉?!”
夏容馨听闻尹薷这么说,一手抚着胸口,另一只手指着她就是破口大骂:“若不是有宫女看到了你的罪行!恐怕靖王妃如今就要…!你还要说没有吗!”
夏容馨一字一句,字字犀利,字字珠玑,让勤政殿一时间哗然一片。
所有朝臣和使臣暗地里都在交谈着,惊讶于尹薷一个弱女子会做这种事,另外也想继续听下去为什么她会这么做。
齐望舒连忙看了一眼梁焕卿,扯了一把她的袖子,她们俩是这场上除了陆绘灵陆高鸿之外最清楚事情来龙去脉的人了,齐望舒担心母妃这么说,会让父皇先入为主,等会儿她们要拿出证据指证陆绘灵的时候,恐怕不能服众。
梁焕卿凝眉看着这一切,目光变得沉重起来,她按住了齐望舒的手,轻轻拍了一拍,示意让齐望舒不要担心,转而回头看了一眼陆绘灵。
此时陆绘灵正得意洋洋的看着这一切,自以为对所有事都稳操胜券了。
“肃静——”何昇站在旁边,明显能看到皇上微微皱起了眉头,无需皇上多言,何昇自然了然。
“梅贵妃,你何来的证据如此指证薷贵人?”齐秉煜皱皱眉头,内心不喜夏容馨在这么多外人的情况下如此不注意仪态。
尹薷被梅贵妃这么一顿呵斥,连忙跪在一旁不敢说话,样子倒是让人心疼不已,怎么也让人联想不到她会是这个盛宴被破坏的幕后黑手。
夏容馨被问到之后,倒也平复了心情,她跪直身子,梁焕卿和齐望舒连忙扶着她,夏容馨看了皇上一眼,而后手上端起万福礼,举至头顶,对皇上深深的作揖行礼。
“皇上。臣妾早在一月之前就已经与云惜敲定了方案,内务府也正准备实行,可不知那日薷贵人来仪春殿给臣妾请安,随即说到了除夕盛宴一事,转而又说起了家乡泾州的风俗,就这样,把臣妾原本敲定的方案改成了如今的这种,目的就是为了方便她调换箭匣,对靖王妃下手,从而破坏盛宴。”
夏容馨平复了情绪,决意慢慢理清思路,她确信这件事就是薷贵人做的。
齐秉煜皱着眉头,转而又看向了尹薷,示意她说话。
“皇上,臣妾冤枉。那日真的只是恰巧路过御花园,听闻梅贵妃娘娘近日忙于除夕盛宴一事,便想着去慰问,若说刻意教唆娘娘修改盛宴涉猎方案,那是万万没有的事情,臣妾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的呀!”
尹薷哭丧着脸,对齐秉煜哭喊道。
说罢,她转而又看向夏容馨,哭着问道:“若真如娘娘所说,臣妾有意插手盛宴一事,那臣妾如何有把握让贵妃娘娘听从臣妾的话呢?”
这句话当真是把夏容馨噎住了,听尹薷这么一说,那日确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自己如今也万般后悔着当初为什么要听尹薷的话了。
听尹薷这么一说,陆绘灵当真是要笑坏了,自己果然没有看错尹薷,此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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