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族形态的白夜,是楚歌亲自操纵着履带式机器人,从夜光城深处,一路顺着蜿蜒曲折的隧道,抬到地面上的。
那也是楚歌有生以来,最细腻,耗费心神最厉害的一次操作。
为了确保履带式机器人在崎岖不平的隧道里,尽量平稳地前进,不至于对白夜脆弱的大脑造成进一步震荡,楚歌不惜消耗大量震惊能量,灌注到指尖和视网膜上,才能令履带式机器人,变成自己肢体的延伸。
他也由此,能近距离观察昏迷不醒的白夜。
此刻的白夜,经过好几次血肉几乎剥离殆尽的重创,又在灵河里浸泡了无数次,重生出来的血肉,显得晶莹剔透,真像是玉石雕琢而成,又仿佛是封印在琥珀里,沉睡亿万年,沧桑而古老的化石。
抬升到地面之后,他就被送入加护病房,和自己真正的躯壳待在一起。
特调局、非常协会和乌鸦部队的意思,当然希望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将白夜的灵魂转移到真正的躯壳内,再加以唤醒。
无论出于人道主义,还是为下一步的行动顺利展开,一个思维清晰,立场坚定,仍旧忠诚于人类文明的王牌移魂者白夜,都是至关重要的。
不过,他这种长时间移魂,以至于分不清“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又遭到重创,陷入昏迷的状况,是人类在移魂领域从未遇到过的难题,谁都没办法预测,强行转移他的灵魂,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于是,楚歌有十天半个月,都没再听到白夜的消息。
偶尔从俞会长还有穆处长他们口中得知,特调局已经聘请了好几位全球顶尖的脑外科专家,来到灵山市帮白夜会诊。
因为白夜的人类躯壳,处于离魂状态太久,大脑都有些萎缩,他们将首先采用脑外科手术的方式,打开白夜的人类大脑,注入特殊的基因药剂,加以电流刺激和辅助按摩,用不可思议的超卓科技,恢复乃至强化大脑活力,才能进入下一步的移魂环节。
这件事,楚歌插不上手,只能默默祈祷,希望吉人天相,能保住白夜的性命和意识——这样,未来人类文明和鼠族文明的沟通,还能多一座桥梁。
直到一个月后的某一天,俞会长才满脸纠结地告诉楚歌一个好消息,手术和移魂都成功了,白夜的灵魂,回到了他真正的躯壳之内。
“这真是一个奇迹。”
俞会长告诉楚歌,“从没有人能像白夜这样,在老鼠的躯壳内待了足足好几个月,还遭受连番重创,好几次陷入昏迷,却依旧能保持意识完好无损和逻辑思维的清晰,坚持到回归本体的,在这方面,脑外科手术和大脑按摩起到的效果微乎其微,主要还是靠他自己——他的求生欲望之强,简直恐怖至极。”
“是吗,这太好了!”
楚歌长舒一口气,发自内心为白夜感到高兴,但看俞会长欲言又止的表情,又有些困惑,“既然白夜的移魂手术成功了,为什么俞大姐您的表情这么奇怪,是不是手术有什么后遗症?”
“后遗症的话,暂时来说,肯定有些后遗症的,白夜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和康复训练,才能恢复正常的工作和生活。”
俞会长顿了一顿,似乎不知该怎么描述的样子,“总之,等见到他,你就知道了。”
楚歌很快在一间最高级别的无菌特护病房里,见到了刚刚动过脑外科手术,“大病初愈,重回人间”的白夜。
为了防止细菌感染,进入病房之前,楚歌还进行了三重消毒,又穿上了银光闪闪的无菌服,还佩戴了循环式的呼吸器,简直全副武装,如临大敌。
并不出乎意料,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堆略显凌乱和冰冷的医疗器械,无数透明软管里流淌着五颜六色的可疑液体,同时插入一具骨瘦如柴的躯体。
楚歌见过白夜原本的照片。
那是一个身形矫健,肌肉如猎豹般流畅,笑容热情而爽朗的壮汉。
但经过几个月无意识的瘫痪,和一连串脑外科手术之后,他也只能变成这副皮包骨头,眼窝深陷的模样。
最令人心惊肉跳的,是光秃秃的脑袋上,纵贯太阳穴的几道刀疤,叫人随时想起他的头盖骨曾经被整块揭开,柔软的大脑接受过按摩和电流刺激,或许还植入进去一些东西。
唯一令人感到安慰的是,白夜醒着。
深深凹陷的眼窝中,依稀闪烁着智慧的火焰,并没有太多疯狂或者野蛮的感觉。
他恢复了宝贵的理性和清晰的思维,变回了一个真正的人。
然而……
楚歌注意到,即便在无数医疗软管的拉扯下,白夜也喜欢侧着身子,蜷缩成龙虾的模样,双手不时凑到嘴角,悉悉索索,悉悉索索。
既古怪又熟悉的姿势,让楚歌不禁想起了……老鼠。
楚歌扭头,看着同样全副武装的俞会长。
全密封式的防菌服里有通讯器,声音是对外隔绝的,他们可以很方便地交流。
“是的,你没猜错。”
俞会长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们救回了白夜的灵魂,把他变回了人类,但他毕竟以鼠族的形态在地底世界待了太久,他的灵魂已经被老鼠的大脑彻底重塑,用修仙界的术语来说,就是‘入魔已深’。
“现在,他虽然变回了一个人,也拥有了清晰的逻辑思维和坚定的自我意识,却仍旧把自己当成长牙王国的不死将军,当成一名……鼠族。”
楚歌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
又看了一眼蜷缩在病床上,被医疗器械和各种软管包裹、缠绕、插入的白夜,回想起在地底世界看到那个意气风发,所向披靡的不死将军,愈发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这是离魂症的典型症状,脑外科专家已经束手无策,心理医生们正在拟定下一步的复健方案,不过,能不能彻底扭转错误的认知,让他认识到自己是一名不折不扣的、伟大的、光荣的人类,最主要还是看他自己。”
俞会长顿了一顿,道,“当然,楚歌,或许你也能助他一臂之力。”
楚歌微微一怔,道:“我能做什么?”
为了守护灵山市的安全,白夜几乎牺牲了一切,而且在地底世界,他对楚歌还有救命之恩,楚歌当然也愿意倾尽所有,去帮助白夜。
“你能做的很多。”
俞会长道,“首先,白夜以‘不死将军’的身份,在地底世界活跃的这段时间里,只有你以‘长舌头’的身份,和他近距离接触过,你们有着相似的经历,或许你更容易得到他的信任,至少让他对心理医生们开出的复健方案,不那么抵触。
“其次,你也曾饱受‘离魂症’的困扰——在刚刚回归躯壳时,你不是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是人类‘楚歌’还是鼠族‘长舌头’么?当然,你脱离躯壳的时间较短,因而症状较轻,很快就恢复了自我。
“总之,某种意义上,你和白夜是‘同病相怜’,而你又成功康复了,心理医生和特调局第七处的专家们都觉得,有你这样的榜样时常陪伴,更容易激发白夜彻底恢复的自信心。
“反正这段时间,地底的局势还算稳定,鼠族们得到了我们支援的武器,正在一个洞窟接一个洞窟,一条缝隙连一条缝隙地扑灭虫潮,目前已经控制了灵山市地底超过50%的空间,预计蛇魔和病毒博士,就算真的蛰伏在地底,很快也无处可逃了,并不需要你长时间远程操控履带式机器人去助战。
“所以,下一阶段,我们希望你能多抽点时间来陪白夜实施康复训练,当然,考虑到这一任务的复杂性和艰巨性,就算毫无进展,特调局第七处都愿意投入大把资源,兑换高额的贡献点,作为给你的报酬,你觉得怎么样?”
“当然。”
楚歌毫不犹豫地说,“白夜在地底世界救过我的命,在我们决战天人实验室的最后时刻,也是他不顾一切阻挡虫潮,才给我争取了灵魂出窍的宝贵时间,否则,我极有可能早就在地底世界魂飞魄散了,贡献点什么的无所谓,既然你们觉得我对他的康复有帮助,那我就一直待在这里,直到他想起来,自己过去是,现在是,未来永远都是一个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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