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鼎的上位属于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所谓情理之中,指的是赵鼎本身资历、官职、年龄,都极具底气,作为昔日靖康中逃亡太学的几人(赵鼎、张浚、胡寅)中年龄最大那个,赵元镇早在淮上就算是第一批被赵官家收拢的心腹之人了,而且早早晋身淮南两路转运使,成为地方大员之一……这个位置,基本上仅次于几位使相了。
实际上,考虑到吕颐浩的肆无忌惮,以及许景衡许相公突然的荣休,外加李纲再度被官家轻轻挂起,之前胡寅、刘子羽、小林学士等官家心腹潜在人选被留在关西,彼时所有人就都意识到,三个宰辅必然有淮南赵鼎一个位置。
但是,正所谓意料之外。
很明显,赵官家这是要亲事亲为了,所用之人最起码要跟官家登基后有牵扯,也就是所谓‘官家心腹之人’,而从这个角度来说,张浚与官家私人关系无疑比赵鼎亲密的多……所以,前一晚还有很多人认为,会是张浚为都省宰相,赵鼎为枢密使乃至于副相,但未成想最后会是一声不吭、远在千里之外的赵鼎居首。
当然了,对于万俟卨这种聪明人而言,即便是不知道有胡寅这个小兄弟在两个‘太学兄长’之间插了一杆子这破事,却也有所猜度——无论如何,官家都需要有一个能做事、有丰富底层经验的都省宰相,之前是许景衡,现在自然是赵鼎。
至于刘汲,坦诚说,在之前那种非正常局面下,没人能确定他是真能吏还是假能吏。何况,论关系,这位刘相公跟官家毕竟又远了一点。相对来说,当年因为在淮南安置淮北流民而入了官家眼,并在淮南兢兢业业数年,保证财赋供给的赵鼎,就显得靠谱多了。
而这种事情,说好听点,是赵官家公事为先,任人唯贤,说难听点,是赵官家没有经验,在这儿心虚呢!
当然了,终归是好事……领导不乱用心腹,难道还能是坏事?
“高丽使节来的是谁?”
这一次没有什么阅兵,也没有什么仪式,最后一支御营部队也干脆停到了城西岳台,而赵玖根本只是帅御营班直入城,进得城内,不及入后宫安歇,这位官家便汇集百官于文德殿,询问之前城内相关事宜。
吕好问本已年长,性格也素来沉静,此番进位公相之后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却是比以往更沉稳了许多,闻言只是肃立,并无言语。
而很快,眼见着公相吕好问、新至枢密使张浚、同知枢密院事陈规依次无言,礼部尚书朱胜非随即上前一步,拱手相对:“回禀陛下,来使唤做郑知常,乃是高丽国内的翰林学士知制诰,文采极佳……不知陛下可要召见?何时召见?”
“不是金富轼?”御座中的赵玖微微蹙眉。“此人在高丽属于开京两班还是平壤两班?对金主战主和?”
朱胜非一时无言,沉默了片刻方才拱手言道:“好让官家知道,此人素来由鸿胪寺少卿王伦馆伴,所谓开京两班、平壤两班臣委实不知,但之前官家大胜,他匆匆浮海而来,却是连做诗词称颂官家神武,而且诗词确实不错……想来应该是对金主战之人。”
这个答案明显有错误,但作为礼部尚书,了解到这个程度已经算是合格了,所以赵玖并未穷追,反而是点了点头,然后便直接在御座上越次开口:“王伦何在?”
早有准备的鸿胪寺少卿王伦即刻出列,然后俯首奏对利索:“回禀陛下,此人属西京两班,妙淸和尚一党,素来主战,是妙淸和尚在高丽朝廷中正经的盟友,是金富轼眼下在高丽最大的政敌之一……”
言至此处,王伦稍稍一顿,复又小心加了一句:“此人与金富轼不止是政敌,更是高丽文坛对手,公仇私怨皆深。”
“还是有些不对。”赵玖愈发蹙眉:“上次你说,金富轼一意事大,宋强而从宋,金强而从金,稍有反复便及时观望、调整,反倒是西京妙淸和尚一党脑子不清楚,意图以伐金来扩充西京平壤两班势力,所以才对金主战……那这个郑知常,既然是妙淸和尚一党,为何也来‘事大’呢?”
“好让官家知道。”王伦赶紧解释。“郑知常正经文臣,与妙淸和尚结为一党是因为他们都以高丽西京平壤为根基,与开京两班对立,不可能不一党,但说到具体见解还是不同的……”
说到这里,莫说赵玖懂了,便是经历了大几十年新旧党争的殿上宋臣也都恍然。
“朕懂了。”赵玖果然恍然而笑。“这是个因为政争被裹着主战的人,他主战只是因为金富轼不主战……但如此说来,此人既事大、又主战,岂不是比金富轼更利于咱们?”
王伦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相对道:“官家,此人与金富轼在高丽,素来有些说法……”
赵玖愈发失笑:“有什么便说什么,什么说法?”
“都说金富轼因为崇敬大苏学士起了这个名字,但他做官做事却极类舒王,而郑知常与之党争不休,却不像司马温公,更像是大苏学士多一些……”
赵玖三度失笑:“你是想说此人政治上是个废物,若在他身上打转,未必有用了?”
“关键是此时咱们也难对高丽国内真正施力……”眼见着周围不少大臣纷纷侧目,王伦赶紧跳过了这个话题。
“得如何才能真正施力?”赵玖追问不止。
“若齐鲁之地能复,海上通畅,便多少能做些事情了。”王伦坦诚相告。
而赵玖点了点头,却是干脆做了决断:“不管如何,还是要做些事情的,也该在高丽身上花些功夫,这毕竟是眼下咱们能联络到的金国背后唯一一国,且是千里大国。而关于此人,朕有些看法与王少卿不同,朕以为,此人既然与金富轼是那般关系,那在此人身上用力也与在金富轼身上用力无二,换言之,彼辈便是将来糊里糊涂没了,用的力气也能在金富轼身上赚回来……”
殿中不少人都纷纷颔首,论高丽小国内情,这些人未必有王伦门清,但说到这些政治手腕,这些人却又比王伦强太多了,但与此同时,还是有不少人蹙起眉来。
“礼部尚书朱胜非,鸿胪寺卿翟汝文,鸿胪寺少卿王伦。”赵玖正色吩咐道。“你们好生招待一下这位高丽的大苏学士,用超阶的待遇,你们堂堂大国尚书、正卿一起去陪他作诗饮酒,让他宾至如归,然后明明白白告诉他,朕厌恶金富轼,却喜欢他郑知常的诗,还要再准备额外赏赐,最后准备正式宴会,真要亲自召见他、赏赐他……不要不舍得花钱,也不要觉得掉架子,但凡能让金人多死几个,又或是真到了北伐时拖住了金人一个两个猛安,也都是万金不换的,何况真有直捣黄龙那天,多少钱也都能拿回来!”
众人听得言语,神色各异。
有人连连点头,有人若有所思,有人神色并无丝毫变化,还有人却连连皱眉。
话说,高丽问题当然可以重要,因为正如赵官家说的那般,高丽是眼下大宋唯一能联络上而且肉眼可见,能在一定的将来对金人造成实质牵制效果的一方千里大国。
经历了六七年的战争,所有人都明白,只要牵扯到金人,什么都是值得的。
但问题在于,赵官家这般赤裸裸的‘哄骗’、‘利用’高丽使者,还有将来‘拿回来’的言语,怎么听怎么不对路。
尤其是此时此刻,文武百官都在堂皇列席,而且还是在堂堂正正的文德殿上。
故此,相当一部分道德君子,不免忧虑,也不免感觉到不适。
其实,换成以往,这些人早就出来劝谏了,因为他们是真的道德君子,也是真觉得不妥,而且也的确不怕什么君王之怒的……但问题在于,这些人一想到丰亨豫大、体面的不能再体面的太上道君皇帝两度弃国,落得昏德公下场,而眼下这位满口利害、一点都不体面的功利天子,却是的的确确再造皇宋之人,那就未免有些张不开嘴、跟不上溜了。
真要是出来劝谏,这位官家直接把太上道君皇帝一摆,你说你难受不难受?
故此,虽然御史中丞李光、礼部尚书朱胜非等人心中多有别扭,却还是硬生生忍下,朱胜非还不得不上前领旨,去做这等不体面之事。
“好了。”赵玖说完高丽使臣一事,丝毫不停,却又问到了另外一件大事。“粘罕到了大名府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下子,殿中诸多人物面面相觑,却纷纷摇头,无一人能答。
等了半晌,还是陈规职责在身,无奈出来说了几句话:“官家,臣等委实不知彼处虚实,只能大略揣测……”
“揣测也无妨啊。”赵玖失笑相对。“这般大事,总不能挂着连个揣测都无吧?”
“臣等议论。”陈规闻言稍稍正色相对。“粘罕在尧山大战失利以后忽然来到大名府,其实不是为了应对东京,而是为了控制住大名府的兵马以应对燕京,应对北面金国国主吴乞买与大太子完颜斡本。”
赵玖点了点头,这其实也是关西文武议论的结果。
要知道,尧山一战,金军固然损失颇重,但因为完颜兀术援军被围歼一事,粘罕的根基西路军损失其实未必有东路军多……但问题在于,从最高层来说,身为国相的粘罕是此战的最高层主导者,终究是要为此战大败而负责的。
此战战败、娄室战死导致他粘罕政治威信大面积丧失,才是这位金国权臣眼下最要命的困难,尤其是他之前还弄了一出逼宫戏码……娄室战败之后,有些事情就不是秘密了,赵宋上下早就从高丽使臣和河北方面的汉人逃官处得知了此事首尾。
那么换句话说,此战之后,完颜粘罕已经丧失了在桌面上政治游戏中的体面,不得不通过抓兵权这种很有效果,但却格外掉份子,乃至于显得有些图穷匕见的手段来继续维系自己的权威。
有一说一,粘罕忽然南下大名府,压制住懦弱的挞懒,夺取大名府的兵权,从对内效果而言,的确是一个妙招,甚至堪称神来之笔。但从对外角度来说,却是毫无疑义的将金国内部的矛盾给暴露了出来。
“既如此,投石问路……或者打草惊蛇吧!”群臣稍作讨论,皆是类似看法,而赵玖稍作思索,也即刻做出了决断。“让张荣走黄河故道,直接将檄文送去大名府,问罪于粘罕!让他将之前扣押的使者(韩肖胄)速速交还,再限期来降!否则朕就将大名府变成第二个尧山!”
不少人一时犹疑。
“只是打草惊蛇……”赵玖赶紧解释。“挑逗一下他罢了,最大指望在于给金国内部局势添一把火,并非真要出兵。”
陈规等人这才释然。
毕竟嘛,也由不得这些人慌张,自古以来,一仗打赢了就飘了的天子有的是,马上身死国灭的都有!
当然,赵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免多说了几句:“诸卿不必忧虑,尧山虽胜,却极为惊险,此战之后,朕非但没有轻敌之心,反而有些后怕,战前一意劝朕坚守不出的刘子羽得到赏赐、军功,转为一方经略使便已经算是朕的心意所在了……而朕今日也可以再说一遍,经历此战之后,朕实在是无法想象咱们的兵马在河北平原上要如何对上金军铁骑?必要养精蓄锐、步步为营,方能殄灭金人。”
殿中这才彻底释然。
且说,赵玖毕竟是长途跋涉,刚刚归来,所以在问了两个不能再拖的问题后,又问了一下三舍法制度化的进程,叮嘱了群臣了几句,便终于宣布解散此次‘迎驾’。
但众人各自散开,全程都未参与讨论事务的公相吕好问却又被大押班蓝珪单独请到了后宫。
对此,群臣并无言语……毕竟是公相嘛,地位超然,而且此时也不是什么敏感时期,宰执位置都发下去了,也没什么单独奏对的典故可拿来扯。
无外乎是官家要表示对老臣、重臣的优渥,例行问一下而已。
而果然,众人散去,赵玖等在后宫小亭内,待见了吕好问,也是直接起身相迎,就在亭外直接发问:“吕相公,为何朕总觉得今日殿上气氛不对?”
“回禀官家,老臣以为事出多因。”
秋高气爽,吕好问的目光从亭子周边的黄花上移过,又微微抬起头来,却正见头顶一行大雁南走,而这位当朝公相仰头认真思索了一下,却意外的没有敷衍。“一则官家尧山大胜,射雕而回,海内震动,文武畏服,而此事虽已经过去数月,官家在关西早已适应,可对东京文武而言,却是战后第一次与官家相逢,不免有些紧张……”
饶是赵玖知道不该得意忘形,也是忍不住微微一笑,方才颔首。
“二则,官家大举改换宰执,革新政局之意已经无疑,上下不知官家心意,不免心存观望。”吕好问不急不缓,拢手相对。
赵玖若有所思,笑意多少收了不少。
“三则,”吕好问微微一叹。“官家今日不该在朝堂上这般当众以‘利害’剖析高丽使节还有粘罕一事的……有失体统。”
赵玖终于皱眉:“朕固然知道这些事情有些太计较利害,但事关敌我,以兵家之谋相对,行诡道难道不对吗?”
“臣没有说官家这两件事处置的不对。”吕好问依旧从容。“但既然事关敌我,为何不能召宰执、枢密院上下、御营将军们单独来讨论呢?官家,金人酷烈野蛮,海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此非常之世,臣等也没有要官家一定做个垂拱圣人,但便是马上皇帝,重比泰山,外圣内王也还是要的……而今日须是文武俱全,且列位于文德大殿!”
赵玖沉默了下来,吕好问也束手而立,沉默不语,一旁蓝珪已经开始数自己心跳了,但数到一百来下,赵官家终于还是开口了:“吕相公所言极是,是朕太急了!”
吕好问面色从容,倒是蓝珪明显先松了一口气。
“官家可还有事?”吕好问点头之后,继续相询。
赵玖犹豫了一下,倒也坦诚:“朕本来还想跟吕相公说些旧事,但正如吕相公提醒的那般,朕有些太急了,咱们过两日再说……”
吕好问终于失笑,却是后退两步,拱手一礼:“官家辛苦扶定江山,一去半载,正该早些休息。”
赵玖不再多言,而是直接将对方送出后宫范畴,又让蓝珪跟上,方才回转,却又见到冯益早早来到身后相等候。
“潘贵妃遣你来的?”赵玖迎上相询。
“是。”冯益俯首帖耳。
“那亭旁这么多菊花也是潘贵妃整饬的?”赵玖继续立定相对。
“是潘娘子让摆的。”冯益即刻应声。“但是并未用公钱,是扬州折返富户与达官贵人的内眷们送来的……她们来宫中拜见潘娘子,见到此处破败,便主动凑了钱,将不少花卉、家具送入宫中。”
赵玖点了点头:“朕现在去见潘妃,今日从现在到明日之前朕都会陪她,但明日朕出来做事之前你务必将这些送来的东西尽数送回去,谁敢不受,你就亲自抬到他家里去……懂了吗?”
冯益怔了一怔,即刻颔首不停。
“对了。”赵玖转身走了几步,复又回头。“潘妃屋内的摆设就别动了……不妨去寻吴贵妃家中要笔钱,作价折给那些人!告诉吴国丈,就说朕不白拿他的钱,他家中自酿的‘蓝桥风月’从今往后便是国酒了,从招待高丽使节开始,朕全用他家的酒。”
冯益再度怔了怔,许久方才转过弯来,然后颔首,但赵官家已然负手走远。
PS:蓝桥风月确系是历史上吴瑜家里的品牌酒……宋代对酒专营在于酒曲的垄断,任何人在买了酒曲后理论上都可以自己酿酒,达官贵人家中自酿酒并且形成品牌是彼时商品经济发达的一个有力证明……徽宗时期风气最盛,酒的品牌也最多,但基本上毁于靖康,而南宋以后少见,但依然出现了蓝桥风月,可见‘珍珠吴’家的财力和势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