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春耕大略结束,战事突然爆发。
之前休整了大半月,却没有离开前线的御营后军最先动了起来。
在吴玠的指挥下,御营后军在保安军与庆州北部地区,也就是延安西北侧,金国、西夏、大宋三家最敏感的横山前线交接处,投放了最少两万战兵。一旦展开,却又兵分两路,一路顺着洛水向东南方向,也就是延安府完颜活女那里推进;一路向西北方向,也就是之前靖康中被西夏夺取的定边军地区进发。
战事规模放在靖康之前绝对算是一场大战了,但放在眼下这个时节,却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那种。而作战形式也注定是典型的城寨争夺战,主要是对多年以来宋与西夏横山前线的那些城堡的控制进行争夺,短时间内形成不了什么大的波澜,也无法有什么特别震动人心的战果。
但依然震动了所有人。
且说,大宋与大金之间是战争敌对国,双方之间仇怨比海深、比山高,而且战争从来没有正式停止过一天,这自不必多言。
而大宋与西夏虽然经常性达成名义上的短暂和平,但内里因为百年战争的缘故,也是仇怨比海深、比山高的。即便是最反战的大宋中枢内部高层文官,除了极少数人因为厌倦了战争而愿意接纳西夏以外,大部分人也是从一开始就将西夏视为‘叛逆’,也就是‘不合法的自我独立’的,大家从心底就认为这个政权的诞生是不合法的。
故此,甭管是鹦鹉炸酱面还是泾渭分明,又或者是‘朕忍你很久了’,以及不打西夏就不可能取得战马储备渡河作战……总之,这次与西夏开战,本质上也属于大家都没什么话可说的那种。
所以,并不是开战本身让所有人震动。
那么吴玠的这次攻势的场外意义到底在哪里呢?答案是主动进攻,朝着女真人与党项人的正规部队,朝着大宋最强大的两个敌人的正规军,发起攻击。
这一年是建炎六年,是公元1132年,而战争开始于七年前的1125年。
战争的前三年,宋军一败再败,终于导致了震惊世界的靖康之变,大宋政权实际灭亡。而随后,建炎元年(也就是靖康二年),赵宋官家作为唯一一个漏网皇族正统,在南京(商丘)登基。
彼时的大宋朝廷是一个流亡小朝廷,河北不敢去,中原不敢留,宰执与重臣们争论最多的,乃是要去长安、南阳,还是扬州,以作落脚之地;
彼时的大宋天下是河北、河北基本沦陷,中原、关中、京东完全暴露在金军兵锋之下,老百姓蜂拥向南,官吏闻风弃地,淮河以北基本上进入无政府状态,而从南到北,却到处都是军贼,到处都是盗匪;
彼时的大宋军队,是一群残兵败将,大猫小狗三两只,位置最高的军人,居然是刘光世那种货色,而即便是公认的‘忠勇’韩世忠,也约束不住部下在行在旁哗变作乱;
彼时的一切,历历在目。
而现在,赵宋居然打出去了,而且是对着女真人与西夏的正经部队,同时发动了进攻。
有些事情是这样的……尽管所有人心理上都早有准备,尽管大部分人都知道它本身未必就会有什么太明显的成果,甚至相当一部分人还都知道,这么一件事情本意说不得只是佯攻或者是某种准备动作,却还是忍不住有些激动,有些感慨,有些怅然。
因为这就是历史正文,是历史的进程。
无数死亡、生存、火焰、铁流、自然、人性的最上方,历史终究会吊诡的选择以这种事情为节点进行毫无感情的记录……赵宋七年抗战,五年砥砺,终于在建炎六年的春日踏出了反攻的那一步。
然后时过境迁,没有人会记得所有那些曾经活生生的面孔,也没有人会记得所有那些曾经闪耀了时代的刀光剑影,只是一部分人,一部分事情,如同这次反击一样被人毫无感情的记录下来。
吴玠动手后,其余宋军也都动作不断。
韩世忠部重新进入同州,并有一部向前拱入丹州,确保了对延安的另一侧压力,同时直接威胁到了金军自河对面大宁一带支援延安的通道,这使得延安的金军真切感受到了被围歼的危险。
而西夏那边的压力明显更大,岳飞部、曲端部、王德部,数以万计的宋军精锐大量出现在泾原路,骑步俱全,然后俨然以镇戎军(后世固原)为大本营,开始对之前被西夏夺走的怀德军也就是俗称的平夏城,以及西安州北段城寨展开了猛烈的进攻。
平夏城这个地方,战略位置极为突出,乃是哲宗时集中了整个关中的人力物力,突然启动,用了二十三天突击筑成,而甫一筑成便引发了西夏的极大震动……因为这座城和周边的配套坞堡直接控制住了葫芦河的上游,而葫芦河横穿兜岭,一路直接抵达黄河。
到了这个入河口,距离西夏核心兴灵之地(宁夏平原)便其实只有区区一百二十里。
昔日李乾顺母亲小梁后二次出征选择此处,不是没有道理的。
且说,岳飞、王德、曲端三部明显是抽调的精锐,而且其中大部分将领士卒居然都是本地人,上来便能适应战场,同时骑兵比例也相当之高,却是甫一接战便有侵略如火的气势。而在这几路宋军的猛烈进攻的之下,葫芦河流域,也就是西夏人称之为蔚茹河了,周边防线迅速崩塌,城寨迅速被分割包围,可以想见,如果不能迅速派遣成建制大规模援兵的话,那么李乾顺在靖康后的努力,将会彻底化为乌有。
而这,则让因为战事猝然爆发而陷入到某种艰难处境的李乾顺更加艰难起来。
此人当了快五十年的西夏国主,当然知道平夏城的重要性,当然知道好不容易趁着靖康之乱取来的平夏城一旦被宋军夺回,那西夏将永无宁日,但偏偏不敢轻易抽调兵马迎战……因为就在宋军全线进攻、进逼的三月上旬,一个从俘虏、边地摇摆小部落那里反复得到的确切消息是,赵宋官家的龙纛再次北移了,却是直接进入了坊州最北端的坊州州城。
坊州州城当然是个战略要害,这点从之前吴玠在此取得的战果可见一斑,宋军在此布置兵马也是理所当然之事。然而,仅仅是布置后备却无须赵宋官家的龙纛。
很显然,赵宋官家是要直接都督韩世忠、吴玠二部以对延安-横山这个东线战场。
且说,大宋天子出现在距离前线不足百里的情状,对女真人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但对于西夏人而言,对于那些横山中的党项小部落来说,对于陕北沦陷区士民而言,却依然是极大的震撼。
很多党项小部落,反反复复,虽然大多数时候还是自认是西夏人,可百年浸染,却还是晓得大宋天子为何物,骨子里是有这么一种畏惧感的。
故此,大宋天子就在坊州,这一句话带来的震动和压力,直接让横山一带风声鹤唳起来,很多横山内外的党项小部落都有动摇之态,更有陕北沦陷区士民屡屡暴动、倒戈之事。
而无论是岳飞还是吴玠,攻势都明显变得顺利起来。
这个时候,李乾顺实在是不敢从横山防线那里抽调兵马,因为一旦有了闪失,出现野战大败的情况,哪怕只是万余部队,都很可能导致连锁效应,最后弄得一个满盘皆输的局面。
交战不过数日,这名经验丰富西夏国主便彻底意识到了一个现实,那就是今日之宋军,绝不是昔日的宋军,今日的大宋,也绝不是昔日那个大宋了。
指望着西夏自己单独与宋人形成战略平衡,一开始就是痴心妄想。
煎熬之中,李乾顺唯一的指望便是女真人了,求援的信函开始一封接一封,以最快的速度从兴元府发出,自横山后方送达金军占领区,活女、兀术、讹鲁观,堪称见者有份。
大宁城,是黄河东面金军腹地通往延安的最主要通道。
这是因为经流此处的昕水与对岸延河的黄河入河口只有区区十几里距离,而且延河口又在下游,使得自东向西的后勤转运非常妥当。
故此,针对延安而来的金国四太子完颜兀术很早便将此处当做自己的行辕,并在此处几乎成功分化瓦解了活女集团。
转到眼前,等到三月上旬,战事全面爆发以后,不知道跑死了多少匹马的第一份求援信抵达此处后,这位实际上执掌整个西路军与西线战区的大金魏王直接粗略看完书信,便直接在大宁城的行辕大堂内做出了判断:
“要救西夏。”
“殿下,先救活女吧!”因为战事猝然爆发,专门从太原城赶来的西路军都统完颜拔离速直接在座中开口相劝。“虽说活女与我有怨,可无论如何都不该弃了那一万西路军老兵的……与之相比,西夏人就算是亡了国又算个什么?”
堂中其余人等纷纷颔首。
且说,昔日延安府猬集近两万兵马,却是借着赵宋官家入关的东风,以及入关后反而停战的空隙,已经有小一半人随着完颜撒离喝与蒲查胡盏撤到了河东。
故此,如今活女手上只有一万人。而完颜撒离喝与蒲查胡盏却是坐在了这个大堂中。
“活女也要救。”兀术没有做太多解释,只是起身在大堂内负手踱步片刻,然后便做出了确切回应。
“那魏王的意思是……出大军渡河去延安?”拔离速死死盯着兀术,以至于眉头紧蹙。
“不可以!”兀术果断摇头。“俺在这里许久,看的清楚,大宁这里去延安,过去容易回来难,何况延安多山、还有两条渐渐涨起来的大河,根本不是咱们女真骑兵发挥的好地方……俺甚至怀疑,韩世忠说不得已经有足够兵力切断延河,逼迫活女从北面撤走了,之所以在丹州按兵不动,就是在做局等俺们派兵过去,然后狠狠咬俺们一口。”
拔离速沉默不语,旁边的几个将领,完颜撒离喝、蒲查胡盏等人也都无声……他们非常能够理解兀术的想法,因为上一次尧山之战的最大损失,便是完颜兀术自己率领的两个万户。而那两个万户之所以损失惨重,还真不是他们如何血战,以至于损失惨重,而是战后与其他部队能够有序撤离不同,他们被隔绝在了战场另一边,无法返回,然后在丧失了补给的情况下被聚歼在了黄河岸边。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女真人实在是不想在河对岸打,也不想往陷阱里跳。
“对岸到底有多少兵力?”兀术在堂内转了几圈,忽然开口。
“若说人力,自然是无边无际。”拔离速摊手以对。“不用我说,四太子也该看过了、听过了……自同州到丹州,民夫、辅兵接连不断,隔河肉眼可见,旗帜密密麻麻,能想到的都有。”
兀术愈发叹了口气:“战兵呢?”
“战兵只能去算。”拔离速在座中继续正色对道。“韩世忠御营左军一直在,吴玠御营后军一直在,李彦仙更是一直没动过,无外乎是赵宋官家此番到底带了多少兵进来……他们自己说是五万,说是岳飞的御营前军、王德所领御营中军、曲端所领御营骑军。这三家加起来自然能抽五万过来,但是不确切,只能说按照西夏人心中说法,这三人和他们主要部属俱在什么平夏城露脸了,打的西夏人向我们求援,而赵宋官家在坊州,彼处照说也该有些直接指挥的后备……可见便是有点虚张声势,也应该不会差太多。”
兀术颔首不停,最后直接给出了一个数字:“加上李彦仙,十五万?”
拔离速想了一下,旁边撒离喝也想了一下,却都没有吭声。
“宋人有备而来。”兀术没有纠结这个注定没有具体答案,但所有人心里都有点谱的问题,而是继续顺着这个推断提出了一个结论与一个新疑问。“不能渡河,最起码不能从延安渡河去援……反而得让活女早做准备,必要时从北面绥德军、麟州走……麟州折可求妥当吗?”
“不知道。”拔离速连连摇头。“整个河对岸的陕北,延安府、绥德军、晋宁军、麟州、丰州、府州,全是娄室带着活女打下来的,然后西京留守处置,但尧山之前恰好西京的契丹人作乱,新任西京留守干脆是刚刚任命的六太子……”
“且不说此事。”兀术也是无奈,却又愈发蹙眉。“俺还是有些觉得不对,咱们这么多事,宋人如何没事?他们果真有发动十五万大军在陕北拖延、设饵、决战的粮草储备?大军放在驻地耗费是一回事,动起来的耗费是另一回事,一旦打起来就又是一回事……凭什么俺们没有准备,他却这般从容?”
拔离速若有所思:“魏王是说汉人是在虚晃一枪,本意还是想恫吓咱们,平白取陕北五郡?或许他们后勤根本支撑不了大规模战事两三个月?军资春被也无力在延安发动一场十万人的大会战?”
兀术沉默片刻,艰难摇头:“赌不得!”
拔离速嗤笑一声,终于不再掩饰:“魏王,好话坏话都是你,到底该怎么做?须也是你一句话!”
兀术缓缓以对:“时隔许久,早不是南阳情状,韩将军都已经死在对岸,俺也只是想尽量不出差错罢了……拔离速,你久在西路军,你来说,若俺想救西夏、想保活女、又不想冒险过河、还想拖延住宋人,到底该如何做,可有个妥善的应对?”
“简单。”拔离速听到对方说起南阳故事,却是恢复肃然,坦诚以对。“这正是末将来见魏王的本意……我想请魏王下令,合大军往河中府,在蒲津、龙门津铺设浮桥,压同州;越中条山攻平陆,以压陕州,逼迫宋军自陕北抽调兵力与我在彼处对峙!而若如此,不敢说万事皆可迎刃而解,却也足以舒缓全局!”
兀术恍然大悟,此所谓围魏救赵,或者说是假装去围魏,压魏救赵之策。只能讲,千百年来,蒲津、潼关那边一直为关中之钥,果然是有道理的。
一念至此,大金魏王一如既往,却是毫不犹豫做出决断:“就听都统所言,俺亲自再去一次蒲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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