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宋金两部主力部队在大名府相会。
整个大名府战场,宋军河北方面军合计御营前军、右军、水军,累计战兵六万出头,随营民夫七万余;金军合计隆德府行军司五个万户、河东方面努力支援的四个万户,外加大名府本地行军司的四个万户,拢共十三个万户,有战兵步骑十三万众,另有数字不定,往来负责后勤转运的民夫,也就是签军约二三十万众。
双方兵力对比,即便是不用强调金军那前所未有的六七万强大骑兵集群,也绝对是强弱明显的。
除此之外,金军还掌握了几乎周边所有郡县的行政权、控制权,能确保外围的支援与调度,更重要的一点是,那个周四十里,扼河北要冲的大名府首府元城,依然在金军控制下。
如此局面,再加上北面的杓合、阿里,东北面的王伯龙,其实金军一上来便有隐隐合围的姿态。
从金军这个角度来看,宋军已经内外交困,倒也没差。
当然了,就宋军这个布置,合不合围也没有意义——宋军似乎也不准备走,就准备这么内外交困的顶下去,说不定还想虎口拔牙,当面强吃下元城呢。
闲话少见,转回眼前,只说金军连营连垒,场面浩大,自诩撼山移海,但实际上,进入腊月后的前几日,战况却有些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这倒不是说战事不激烈、场面不大,而是说只金军单方面挨打而已。
面对着偌大的元城,宋军分门别类,三面陆地起砲,一面河上行船,轰击不停,与此同时,军队分划有致,或挖掘地道,或平整土地,或开始正式搭建巨型攻城塔,或集中小型拆卸式弩炮和八牛弩定点清除元城上的比较有威胁的塔楼。
与之相比,元城内的金军也没有气馁,在几乎一望无际的援军抵达后,整个城池里的守军也士气陡增,一些城内自己仓促组建的砲车也开始隔墙还击。
并且在进入腊月后,几乎每一夜都会派出小规模敢死队出城破袭。
但是,城内和城外相比,一则砲车数量规模、位置灵活性全都受限,二则宋军有一道很明显的环城内垒,破袭也常常无功而返,所以总归是落入明显下风的。
而这么一日日过去,元城虽然称不上四面楚歌,但也的确遭受到了巨大的削弱与动摇,七八十个角楼在数日内被集中摧毁了十几个最具威胁性的,部分墙体开始在砲车的轰击下出现裂口,伤亡也开始渐渐成为城内不可忽略的一个问题。
甚至,城外不清楚的是,高景山为了确保继续起砲和修补城防的木材与建筑材料,以身作则,居然连自己的府邸都拆了,整日只在翠云楼盘桓……而且翠云楼之所以留下,也只是因为这里是城池北半部的内里制高点,方便观察、指挥罢了。
而这些天里,黄河西面的金军大队,莫说撼山移海了,根本就连全面出击的机会都无,因为他们第一时间便见识到了万户阿里与杓合提醒的宋军水师之利。
坦诚说,金军对水师仗着河道的阻断能力是有预料和认识的,之前淮上一战,韩世忠的海舟入淮便使得金军大队丧失了过河的可能性;后来张荣率梁山泊水师入黄河,控制黄河河道,更是形成了一种战略优势,基本上绝了金军从下游大举南下的心思;便是这一次,金军汇集而来,本也是做了趁着黄河封冻的空档期,扫荡岳飞部的心态。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也真没有对水师在这种狭窄地形的强大控制能力有足够的认识。
当然了,很快啊,他们就意识到了,所谓的甲胄、战马,还有密集的军势,在移动着的八牛弩面前,几乎就是一个笑话。
几百步宽的黄河河道,和黄河两侧六七百步的绝对威慑距离,瞬间让金军丧失了某些不切实际的心思,也使得金军徒劳气势惊人,却伸展不开手脚,无法支援元城。结果就是,城内因为宋军的包围与明显的兵力对比,陷入到了明显的劣势,但本该反过来包围宋军且也有明显兵力优势的外围金军却因为宋军水师的存在陷入到了不能组织起攻击的尴尬境地。
甚至,在宋军水师的护佑下,宋军的后勤物资还依然源源不断顺着黄河转运过来。
这种情况,坦诚的讲,并没有超出金军高层的想象,但依然给士气造成了强烈的影响。
“将军队四散开来,散个两百里,一起渡河又怎样?他张荣有几艘能装八牛弩的战船,真能拦得住?”
“分散渡河了又如何?河对岸又不是没有阿里将军与杓合将军……渡河了,这么窄的地,两侧都有八牛弩,难道就能铺展开兵力去攻了吗?”
“哼……恕我直言,杓合跟他部属都是渤海人,所以才攻不下!”
“如此这般,不如劝高都统早降,请女真勇士自己来打便是。”
“便是女真,阿里将军不也作战了吗?他的话也听不得吗?”
“阿里将军当年虽勇,如今却已经老了!”
“故此,这大金国便只有你金牌郎君管用?对面可是有六万宋国披甲御营的!你这般强横,拿你的万户过去试试如何?!我们乐的过河来休整!”
充当金国主力营盘核心点的李固镇中,立着两面旗帜的某个大户人家院落里,随着阿里与杓合又一次渡河拜谒,一场军议也随即在万户这一层级再度展开,但很快军议上便发生了争吵,而且争吵也很快变得激烈、混乱与偏移起来。
面对这种情况,兀术早就有些不耐了,而与此同时,与兀术并排坐在上首的元帅拔离速却偏偏一直面无表情,且一声不吭,不免让魏王殿下有些谨慎起来……他不想喧宾夺主,尤其是这场争吵表面上是一回事,实际上内里跟拔离速的权威有直接关系。
不过,耳听着争吵越来越脱离战事本身,这位金国执政大王到底是不能忍耐,其人稍作犹豫,终于回头示意,让身后太师奴附耳过来:
“告诉元帅,请他放心处置完颜奔睹,怎么处置俺都只会赞同与配合!”
太师奴会意,立即趁乱转到完颜拔离速身后,再度贴耳以对。
这算是猜到正确答案了。
隔着一张桌子,既得许诺,拔离速立即在座中昂然出声:“完颜奔睹!”
一声厉喝,院中瞬间安静。
但旋即,之前争吵最欢,也几乎是院中最年轻的那个万户便只是冷笑一声,然后以一种几乎是挑衅的语气拱手以对:“元帅有何吩咐?莫非元帅就任后咱们女真人就此改了规矩,连军议中也不许说话了吗?当日太祖在时,便是在场的谋克都能面批其错!”
“军议之中,不议军事,反而无端攻讦同僚,这才是毁坏军议传统的作为吧?”坐在那里丝毫不动得拔离速同样冷冷以对,然后脱口传令。“完颜奔睹私心太重,故意挑乱军议,应当鞭打二十,有谁反对?!”
言语既落,满院寂静无声,莫说完颜奔睹本人懵在当场,便是刚刚私下做出许诺的兀术都一时怔住。
且说,完颜奔睹本闹事、耍脾气当然是真的,而且原因谁都知道,就是不满、不服拔离速做这个元帅嘛。
想想也是,论亲疏,完颜奔睹虽然远支,却自幼养在阿骨打帐下,算是阿骨打嫡系;论山头,他是东路军出身,而此战也是东路军九个万户远超西路军四个万户;再退一步,只说完颜奔睹作为隆德府行军司都统,这次带来了其统辖的五个万户,也比拔离速的太原嫡系实力强一大截。
甚至,在腊月之前,也就是兀术跟拔离速辛苦率河东方面部队汇集过来之前,这边根本就是完颜奔睹整饬的大营,那时候也没见他嚷嚷着阿里老了,杓合是渤海人,咱们分几十路渡河啊渡河。
反倒是如今,当着人家阿里跟杓合的面这么扯?
一句话,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便是不知道这个汉家典故的,也都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也正是因为如此,那在战事陷入尴尬的无能为境地下,无论是完颜奔睹趁机闹情绪,还是完颜拔离速要借机立威,都算是正常展开……可问题在于,人家不满发几句牢骚,你立威就要打人家一个都统、标准的军中三号人物二十鞭子,这就显得有些超出预想了。
这已经不是粘罕打了吴乞买二十孤拐的年代了!
此一时彼一时也。
“我有太祖御赐的金牌,谁敢鞭我?!”片刻的沉寂之后,完颜奔睹回过神来,当场勃然大怒,却是直接从腰中扯下自己的金牌来,然后手持金牌左右厉声相对。“你们这些行军万户,看看自家的金牌,再看看我的金牌,是一回事吗?我的前途,是太祖在时便公开许诺出来的!我倒想看看,这军中谁敢鞭我?!”
说到最后,这厮几乎是将手中金牌怼到了拔离速的鼻子跟前。
但也就是这个动作和这句话,终于引来了一个人的雷霆之怒……说时迟,那时快,拔离速依然一声不吭,兀术却霍然起身,然后抄起自己与拔离速之间桌上的马鞭,便朝着逼上前的完颜奔睹劈头盖脸抽了过去。
可怜金牌郎君刚刚还豪气逼人,自以为军中无敌,下一瞬间,便见到是太祖亲子中如今仅存的两个执政亲王之一,也可能是东路军真正的主人,亲自过来抽自己鞭子,却是半点不敢反抗。慌乱之中,这位起身辈分还比兀术高一辈的金牌郎君,唯一能做的,便是赶紧收起那面金牌,在怀中捏住,防止金牌被误伤到,然后就只是低头立在原地,任由对方鞭打不停。
这种鞭打,隔着甲胄和裘袍,当然不可能有什么实质性伤害,稍微几鞭子凑到脸上,那也无妨,但震慑力和侮辱性却极大——二十鞭子抽完,完颜兀术转回座位中,继续一声不吭装哑巴,而完颜奔睹也再不敢多一句废话,只是老老实实回到下面万户群中肃立。
其余万户,更是无言以对。
“我直说吧!”
拔离速见到情势安稳,宛如没事人一般再度开口。“黄河不封冻,以眼下局势,河道被宋军水师锁住,强行从南北夹攻,不说兵力铺展不开,南北那个工事也绝不是什么摆设……阿里将军虽老,却是宿将,且治军极严;杓合将军部属虽多是渤海人,却也因为如此,想必也是为了想救援高都统而最敢战的一部……他二人说不行,那就是不行!”
听到这里,兀术忍不住看了一眼阿里,这个昔日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宿将,这一次却一言不发,甚至之前面对着完颜奔睹‘误伤’与侮辱,也根本没有半点反应,只是让杓合一人出面与完颜奔睹撕扯。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老了。
“不行归不行,但不能这般干等着结冰,”就在拔离速稍显公允的表态后,又一阵略显尴尬的沉默中,完颜突合速稍微拖着腿上前一步,也算是替自家都统和元帅打圆场了。“得做出点事情来,或是阻碍宋军攻城,或是支援城内,反正不能干等着!否则城内高都统那里如何看我们?几十万大军里面也交代不过去。”
“正是此意。”拔离速缓缓颔首,环顾左右。“诸位都有什么主意,尽量说一说!”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多看向了阿里与杓合二人。
说白了,这二人主场作战,如今地理受限,还得听他们的意见。
但是很显然,这二人之前被完颜奔睹指桑骂槐了一顿,此时也不知道是负气还是如何,依然立在那里懒得多言。
等了一阵子,却是跟阿里颇为熟稔,如今算是完颜奔睹下属的讹鲁补讪笑一声,近乎开玩笑的说了一句:
“要不想法子截断黄河?”
众人哄笑,也就是此时,阿里终于平静开口:“可行!”
院中笑声戛然而止。
“不开玩笑?”讹鲁补追问了一句。
“不开玩笑。”阿里从容以对自己老友。“如今河北的黄河是不对路的……与其说是黄河,不如说是河北的水系借用黄河河道,又或者黄河河道侵袭了河北水系。这种情形下,咱们身前的河道,盛水期是黄河水多些,到了枯水期,就是河北自己的水多些,而且水流缓慢,水源驳杂。再加上河道分叉太多,截断一个岔道,也不至于出乱子。”
众人恍然,旋即振奋。
但很快,拔离速就意识到了什么,然后正色询问:“若依阿里将军所言,合此地民夫二十万,须几日能成?”
“若是宋军不侵扰,民夫三五万,多了没用……大约二三十日吧。”阿里依然从容。“而且截断之后,须防河底淤泥难行。”
众人纷纷哑然,拔离速也尴尬苦笑:“二三十日,不如等结冰!”
“我本是对讹鲁补的话做个分解。”阿里也笑了。
“局势艰难,还请老将军指点一二。”兀术再度开口,却是难得起身,朝阿里做了个稽首,然后方才坐回。
阿里瞥了眼对方,终于不笑:“此时想要支援元城呢,不是没有路子,分小股从南面渡河,然后寻些小船,换水路走元城东南的港口区,从道理上讲还是能进去的……宋军不可能真的四面锁住……但也只是从道理上讲,不可能进去成建制部队的。”
众人纷纷颔首,也稍微严肃起来——不管如何,此时只要能进城,哪怕是几个人、几十个人,那对城内守军而言都是莫大的鼓舞。
便是成功概率不大,也该试一试的。
“其次一条。”阿里继续平静言道。“截断黄河当然是玩笑,但可以截断永济渠,以扰乱宋军……”
兀术、拔离速以下,众人精神再度一振,因为永济渠就在李固镇旁边,也是穿越了金军营盘的。
“永济渠有什么说法?”拔离速主动催问。
“永济渠是人工渠,引淇水、洹河注入前面河道……越过黄河,抵达元城之下,然后横穿宋军营盘。”阿里从容言道。“而因为强行引水和人工而为的缘故,这条河在对岸从黄河里再引出来的时候,其实位置偏低,有些悬河姿态。我们从下游截断,它必然在宋军营盘里泛滥,届时看情况,运气好了,说不得能将宋军营盘一分为三,运气差了,或者他应对妥当,也多少要耗费他一番功夫。”
众人终于振作,这才像是一个正正经经的法子。
拔离速也颔首不及。
兀术更是直接离座,上前去牵阿里的手,连声夸赞。
但阿里却直接摇头:“这不是我的主意,我一个女真老头子,哪里懂什么水文地理?这是之前与高都统在一起的时候,他说的一些言语,被我记住了,今日想起了,觉得可行,临时卖弄罢了……而且这种事情,咱们都不晓得成效如何,只能说是趁着没结冰,需要事情来敷衍下面军心,这才试一试。”
众人愈发嗟叹。
就这样,今日军议到底没有无功而返。
首先,肯定是统一了思想,加强了主帅拔离速权威的;其次,金军到底是寻到了一个可以试一试,而且看起来可行的对敌策略。
当然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只能是一种‘敷衍局势’的对策,还是要等结冰才有可能真正奋起大战,以作了断。
当日无言,众人设宴招待慰劳阿里与杓合,便是完颜奔睹落了面子,也不敢再违逆四太子,倒算是勉强半欢而散。
随即,到了傍晚,兀术更是亲自去下游的河畔送阿里与杓合归营,以作抚慰……宋军的战船不可能真的面面俱到……河上寻到机会交通总归是没得跑的。
而暂且不提阿里与杓合归营后,如何截断永济渠,只说这日晚间,月缺而星稀,兀术送完二人,本欲折返,但想到阿里所言的‘敷衍局势’言语,知道想要真正发起攻击,还是要等黄河封冻,便又有些着急上火,便干脆不急着回营,反而趁着天黑,带着太师奴等一众侍从沿着黄河河堤、挨着水面缓步往下游而去,并沿途让侍从试探边缘结冰情况,乃是要观察结冰情势的意思。
毕竟,现在的气温情势已经很微妙了。
譬如永济渠那里,金营那边因为置之不理,上面都已经结了一层厚冰,士兵取水都要敲开巴掌厚的冰层才能为了,宋军那里的永济渠段,应该已经要靠着全面捣冰才能进行运输。
黄河河道也是如此,经常每日清晨到傍晚,都有宋军民夫捣冰不停,以求尽量延缓。
这种情况下,若是能再来一两场降温,一场冰雪,说不得就真要渐渐封冻了。
就这样,完颜兀术借着夜色遮掩循河而上,一路行来,明显能感觉到河边的冰层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广、越来越厚,但一直走到下游,正对宋军营盘的区域时,河边却只是有冰渣……这当然是能理解的,因为兀术亲眼看见,大晚上的,河上还有不少宋军民夫举着火把乘着小舟,连夜捣冰。而让兀术尤其感到惊喜的是,宋军战船周边,也有不少动静,显然是轮船停泊在河中,仅仅是上半夜都直接引发了冰冻,逼得宋军不得不如此。
这般看来,黄河封冻到底是躲不掉的,宋军也情知如此,只是为了尽量输送物资和控制河道而尽人事罢了。
且说,时值腊月初,前夜过半,西北风明显,而头顶月光、星光又都不甚爽利,乃是典型的寒冬之夜。
不过,此时两岸营盘全都密集而广大,篝火连结几十里,兀术立在河堤内侧,见两岸火光相互映照,河中有微光因冰花水色泛起于暗夜之中,倒是在稍窥一点局势之余,又起三分恍惚之态。
大河奋起万里,行至下游,一分为二,再分为五,看似广阔壮丽,其实早内里水量早已经不足上游那般充沛,便是内里水源都已经变化,让人难寻根本。
实际上,兀术暗暗想来,若非如此,此河未必就年年封冻。
然则,转念一想,大河终究是大河,虽在枯水,虽只是一道分叉,犹然壮丽如斯,犹然舟船横行,使几十万大军望河兴叹,不能有丝毫寸进。
与此天时地理相比,区区人事究竟算什么?又该以何等心思以对大势?
是该学那南面赵官家邸报上的言语,奋起人定胜天之心,还是该顺流而下,一散了之?又或者尽人事而听天命,循力而为呢?
恍惚间,这位金国执政亲王,居然一时又有些痴了。
不过,正当这位四太子习惯性感时而叹时,忽然间,太师奴不顾礼仪,直接拽动兀术往河堤上而行,兀术回过神来,也见到河中有两艘船径直往岸西边过来,且船上人物在两岸辉光之下明显有光影闪动,俨然是着甲的宋军精锐。
或许是来渡河侦查的宋军小队精锐,虽然看起来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应该没大危险,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也没必要……兀术一边想,一边匆匆与太师奴等侍从登上河堤,准备折返。
而这个动作,反而暴露了他们的行踪,那两艘船反而直接朝着这边荡来。
待到兀术来到河堤这一边,也听到了河堤另一侧船只碰撞薄冰的声音,便要翻身上马,可也就是此时,那一边却主动带笑开口了:
“不知是金国哪位将军,夜间不去睡觉,却来河边观景?”
兀术听到对方声音洪亮,言辞从容,知道遇到了宋军大将,却是心中微动,一面上马,一面朝太师奴等人示意。
太师奴等侍从赶紧弯弓搭箭,以防万一,同时亲自取下一面大盾,翻身上马来为兀术遮掩,而隔着一个河堤土坡,对面也是弓弦声、甲胄哗啦声不断,俨然也在准备。
而待太师奴等人预备妥当,兀术方才在马上笑对:“大金国枢密使、魏王完颜兀术在此,不知道是宋国哪位将军,与俺同般情调,深夜临河观景?”
对面明显有些骚动,但很快便立即安静下来,然后之前那将继续轻松笑言相应:“大宋河北路元帅、御营前军都统岳飞在此!四太子,难得相逢,何妨过堤坡这边一叙?”
兀术也是懵了一阵,太师奴等人同样哗然片刻,但很快,兀术便苦笑相对:“早就听人说,岳元帅弓马刀枪,河北第一,便是在军中,也只是因为资历缘故被韩郡王稍压一头……你这般万夫不当之勇,俺此时过去,怕是要被一箭串了……岳元帅若有心,何妨过来这边,俺必定好生招待。”
河对岸那人,也就是岳飞,闻言愈笑:“四太子莫要哄我,我便是武艺再强,这般距离,女真重箭吃上一下,不死也要残废……何必自找没趣?”
“也是,也是。”兀术连连颔首,一声叹气,却又若有所思。“若是这般,咱们就不握手言欢了,隔着堤坡聊一聊?”
“聊什么?”黑夜中,岳飞捏着背后硬弓,不知为何反而肃然。“事到如今,四太子要与我讲道理、论时势吗?”
“就算是兵戈相见了,为啥不能讲道理?”兀术不以为然道。“何况,今日夜半堤坡相逢,咱们虽不能蒙面,却也算是难得机缘,而且便是说的不对、不好,也不至于忧心丢了士气、惹来弹劾。”
“四太子会错意了。”岳飞喟然以对。“我不是觉得此间不能说话,但有些话委实没必要多言……女真侵略中国,杀我百姓,劫我财物,毁我城池,夺我疆域……难道还有道理吗?”
“将军上来便是个糊涂话。”兀术冷笑以对。“两河昔日是宋国领土,今日是金国领土,以前你们自称中国,但失了两河还算什么中国,只能算半个中国,反倒是大金国,如今占据两河,建制度、开科举,尊孔而重儒,难道不也是中国之邦吗?”
“狄夷之辈,沐猴而冠,也能称中国?”岳飞状若不屑。
“这就更糊涂了。”暮色之中,盾牌之后,马上的兀术依然不气。“人家契丹人不过据燕云之地,便可称中国大邦,承华夏之统,便是你们也都认了,而大金如今全据两河,凭什么不能称中国?须知道,这正统之源,本在统,不在正……所谓南北朝时,北魏据汉土而汉化,乃为正朔,隋唐承之而统天下,宋齐梁陈之流,则反过来沦为割据逆时之邦,与今日何其相像?便是不论这些,你说我们自方外侵略,可你们大宋太祖行龌龊之事,夺柴氏基业,也配说大金得国不正吗?”
“四太子所言似乎有几分道理。”出乎意料,岳飞居然坦诚。“但说到这里,飞也不能不与四太子说个清楚了……你说正统之源在统不在正,那敢问,女真窃据两河,视民为奴,厉行酷法,使百姓不惜抛家企业,或南渡求生,或反上太行,皆不下百万之众难道是假的吗?更不要说,你们曾在此地屠戮为常,使四野腥膻……这也算统吗?”
“那是初来,一国之兴,难免刀兵之事,大金也是一日日方成的。”兀术脱口狡辩,但刚一出口就后悔了。
“所以,四太子以为金国屠戮难免,而大宋一百多年前得禅位而不正?”岳飞冷笑。
“俺本意也不过是大哥莫说二哥,大家一般可笑罢了。”兀术讪笑以对。
“是啊。”岳飞继续冷笑不停。“四太子以为国家正统在统不在正,结果大宋统了一百多年,文华风流,国家生民滋衍亿万,竟要与统辖两河十年,杀戮了三五年、暴政了三五年的金国一般可笑……却不知到底是谁可笑?!”
兀术避口不语。
“况且。”岳飞声音愈发清亮。“我便是今日认了大宋得位不正又如何?今日大宋之道统,难道还在百年前的位子上?难道不是我们官家率亿万之众,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一并四海之上?白马绍兴之后,我们官家自有明言,国家渐有新旧分野,你那所谓金国与之前的旧宋相比,都显可笑,还敢与今日之新宋相提并论?你怎么不拿虫豸跟熊虎比,说二者同类?”
“岳元帅。”兀术终于也肃然以对。“俺念你是一国元帅,必有高论,谁料竟出如此粗鄙之语?”
“本是四太子要与我说话的!”岳飞隔着河堤,毫不客气。“况且,你那大金但有半点说头,何至于自取其辱?”
兀术一时气结,双方也各自隔着堤坡沉默片刻。
而片刻之后,兀术方才冷静,却又换了个说法:“这些花里花哨的事情本是书生的言语,咱们都是在军伍中厮混的,本不该多言的。至于说大金国有没有倚仗,岳元帅,俺们大金当然有所恃,你身前、我身后,这数十万金国精锐难道不是倚仗和根本?现在的情况是,两国军势其实相当,隔河对峙已经成了事实,可俺们屡次要与你们议和,你们却都不理,反而要倾国之力渡河来攻……俺看你们邸报,也晓得一件事情,那就是你们为此战,几乎是穷尽搜刮之术,劳民伤财,竭泽而渔,而且前方御营,后方士大夫,浑然两立,国家几乎分裂,这值得吗?便是将来成了,你们又要多少功夫使国家稳定合一?”
言至此处,兀术停住等了一下,半晌没有听到回应,才稍微顿了一顿,继续言语:
“而且,真就渡河来攻,难道宋军便能望风披靡的吗?不说别处,只说你这里,冬日天寒,军也好、民也罢,本该各自安于家中,烧炕过年,结果你却将十余万军民将士,拉到旷野之中,还要他们大半夜的辛苦沿河顶风捣冰……而且捣冰也只是敷衍手段,关键是你部已经陷入内外交困之地,待过三五日,河道例行封冻,俺大军压上,咱们不说胜负,只说届时两军不知道多少无辜就此丧命,你于心何安?”
兀术再次等待,对方依然无声,这让四太子心中略作鼓舞,便继续言语不停:“俺也知道,岳元帅是河北人,是相州人……十年前,大军南下,攻克相州的正是俺……所以俺晓得岳元帅想收复家乡的心思,但为一己之私,而使天下流血漂橹,这也算是为将之德吗?!”
兀术三次等待,听到对方还是无声,更加振奋,表演继续说话:“岳元帅,你听俺一言……”
“兀术!”
就在这时,对面的岳飞忽然开口,其声之大,隔着一个堤破,犹然吓了完颜兀术一惊。
而一惊之后,兀术却也失笑:“听着呢,岳元帅请讲!俺正等着呢!”
“你此番所言,有些话语,确实辩驳不得。”一声怒喝之后,岳飞反而平静。“譬如你说一旦开战,不论胜负,两军不知道有多少无辜丧命……谁能驳斥呢?”
“是啊……”
“但不能驳斥,不代表没有言语对你。”岳飞继续凛然言道。“我唯一可对的,便是告诉你,届时将士军民拼死为国,我岳飞既为军伍,也必然在其列、当其先!胜则同胜,败则同败,若战死沙场,魂则同归岳台,身则同化青山!而若侥幸存活,也必将合其余生人,抚伤恤死,然后同心戮力,再建太平!此言,可对天日,可对河山,可对身后十余万军民,也可今夜对你!”
兀术沉默不语。
“至于你说战和之事……这种道理,你既看邸报,便该晓得,其中道理说上三天三夜都不止,足以驳倒你几十遍。”岳飞依然平静,却言语渐渐铿锵。“但今日我不想说大道理,只问你几句话……两国交战十年,不是你们先大肆屠戮劫掠的吗?不是粘罕和你二哥斡离不抢着南下的吗?为何你们强盛时便要屠城掠地,就要劫财杀人,到了如今我们来攻的时候,便要说什么以和为贵?!靖康之耻,才隔了十年;两河沦陷,才隔了九年;中原屠城,才隔了八年,居然便要我们装作无事,直接忘掉吗?!事到如今,你讲这些,到底何用?须知,既敢为腥膻之事,便当有受刀兵之悟!”
兀术依然沉默,但拎着盾牌挨着他的太师奴却借着远处火光清晰看到,这位四太子的嘴角已经微微抽动。
而抽动之后,这位金国四太子到底是按下种种翻腾之意,咬牙切齿:“如此说来,还是要刀兵上见分晓了?”
“我本就是此意,反倒是四太子,无端扯些歪理,逼我与你隔着堤坡讲话。”岳飞的声音恢复了从容。“至于说此战……四太子,我还有一言,你到底是哪里来的信念,觉得能抢在我破元城之前先破我营垒?我军虽少,却如龙似虎,不似你们那些女真人,个个如骑在马上的矮脚蛤蟆!五六万蛤蟆也指望跳过此河?!”
兀术目瞪口呆,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但很快,不待他回复,便闻得河堤对面一阵嘈杂,然后明显听到船只启动与甲胄摩擦之声,片刻之后,这位四太子刚要再说话,复有闻得一个与之前不同的声音:
“金国魏王殿下,我家元帅已经走了,他说,夜间匆匆一会,虽不欢而散却也不能失了礼数……故将佩剑留在这里,算是赠物……”
兀术被弄得不上不下,也不知道该不该道谢,或者再转赠个什么东西,却又闻得对面继续言道:“他还说,大宋上下,自韩郡王以下,欲活剐了魏王的人不计其数,若是魏王兵败,不妨念在今日堤坡之交,用此剑自刎,将来尸首被争抢起来,认出此剑,也好算是我家元帅的一份功劳。”
兀术再度目瞪口呆,有心发作,又情知岳飞已走,跟一个亲卫折腾未免掉分,却居然坐在马上,耳听着有一阵嘈杂,任由第二艘船也走了。
片刻之后,兀术长呼了一口气,失笑相对太师奴:“岳飞此人粗鄙,俺却不能丢了脸面,将那柄剑取来,此战俺定要用它杀宋人个痛快!”
太师奴无奈,只能登堤去寻,果然在河堤下寻到一把宝剑,然后抱了回来,交予兀术。
而四太子接了此剑,宛若无事一般,直接归营去了……至于,这一晚堤坡面理,竟没有告诉任何人。
且不说兀术如何气度不凡,只说接下来两日,金军截断永济渠下游,却没有发现宋军有任何不妥,最后,还是金国这边又小心升起了两个热气球……烧了一个,活下来一个,做了汇报,金军这里才晓得……原来,宋军阵地靠着西边这里,早已经开始起了土山,而几座土山之后赫然都有巨坑,连通着黄河河道,以作储水……或许将来还会充当船坞。
故此,等到金军截断永济渠,这边宋军直接挖通了永济渠跟这些巨坑,却是丝毫不乱。
换言之,永济渠这个手段,宋军早有准备,以至于金军无功而返。
不过,也无所谓了,因为就是这几日,先是一阵西北风,永济渠率先被彻底冻住,水流不急的黄河也渐渐难以支撑,很多大轮船开始驶入营盘内预备好的船坞内。
接着,一场小雪之后,温度再降,小轮船也立足不得,消失在了河面上。
这个时候,金军早已经摩拳擦掌,唯独忧心大河封冻不严,擅自出击,会被那些罗列在对岸河堤上的宋军砲车来个浑水下饺子。
不过,即便如此,金军也开始派出部队,抢占宋军营盘南侧位置了。
而且很快,到了腊月初十这一天,随着又一阵西北风刮来,士卒来报,黄河上已经封冻到一尺多厚,便是砲车的石弹也不可能一下子砸崩多少冰面了。
苦等良久的战机终于到了。
当日金军再度在李固镇召开军议,而这一次,除了必要的前线防备宋军突袭的军官外,几乎所有行军猛安都汇集起来,呼啦啦百余人齐至,等待军令。
但也就是这一天,有使者忽然自西南面来入营盘,说是替赵宋官家传递文书给四太子兀术的,然后遗书在营外便走……金营军士不敢怠慢,便速速呈来。
兀术当众茫然接过书信,却居然不敢打开,只是去看拔离速。
拔离速当然晓得对方意思……这赵宋官家早不送晚不送,河面封冻了,金国大军议分派作战任务的时候来送,肯定是成心的。
说不定早就写好,就放在对面军营里,然后专等今日才送来的。
这种情况下,十之八九是嘲讽、戏谑之语,用来坏士气的……不然呢?难道还能是勉励他四太子的?
不过,稍微一想,拔离速还是笑了笑,当场相对:“赵宋官家虽然在河东也有进展,但身后传讯不停,上下皆知,他此时最多不过刚刚打通了雀鼠谷的样子,若是早早留下此信,就更是没什么倚仗……咱们不看,反而显得畏惧了他赵官家一般!而若是他在那里夸耀不实之言,或者说一些粗鄙之语,落笑话的反而是他!”
此言既出,众多万户、猛安多颔首赞同,都说无妨,都说赵宋官家越是讽刺,越显得四太子是个有本事的。
便是兀术,想了想那夜与岳飞堤坡面理,连那把剑都唾面自干的收了,自问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被什么言论所激,便直接颔首,准备打开。
“我来替魏王效劳吧!”就在这时,金牌郎君完颜奔睹忽然上前,恭敬以对。“虽说是一国之君,不至于过于下作,但以防万一,还是我来代替拆阅好了……”
兀术自无不可,而且他也乐的见到完颜奔睹压下桀骜之态,融入大家,便直接将文书递了过去。
百众瞩目之下,完颜奔睹打开来,取出了薄薄一张纸,扫了一眼,却怔在远处,然后竟然一声不吭,一字不读,只是尴尬去看四太子。
兀术一时茫然,但还是忍不住起身劈手夺来,然后在座中认真去看。
一看不要紧,这张纸上除了下面那熟悉的沧州赵玖的画押,便居然只有一句话:
“兀术你办事,朕素来放心,事到临头,莫因对面是岳鹏举便要慌张,撸起袖子加油干便是!”
兀术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但不过是一瞬之后,便双目充血,只觉后脑勺如同什么翻滚过一般,直接怒上心头,就在全军高层目视之下,将这封明显是勉励之语的文书给撕了个稀巴烂。
撕完之后,兀术犹然不解气,却是抽出腰中宝剑,一剑劈在旁边的桌子上,然后环视左右,最后以手指向了完颜奔睹:
“俺听说主辱臣死,你们但凡还认这大金国是完颜家的天下,便该战场努力,替俺一雪此耻!”
其余所有人,包括拔离速,全都懵在那里,唯独完颜奔睹,不顾自己其实比兀术高一辈的事实,直接跪倒在地,抱着兀术大腿,指天赌咒。
就在金军陷入到一场小意外引发的混乱中时,同一时刻,对岸的宋军大营内,因为黄河一夜彻底封冻而召开了军议的岳鹏举也同样陷入到了愕然之中。
而且,始作俑者,依然是千里之外的赵官家。
或者直说,那个之前许诺过绝不干涉岳飞行动的赵官家,忽然送来十道金牌,以作旨意。
此时此刻,金牌十道,并列于前,而传旨的赫然是十名军中统制官,很明显这些旨意是通过密札渠道,提前送达的。而且这些统制官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以至于捧着绑了金牌的密札匣子站出来以后,都有些恍惚之态。
“金牌无误,而且绝没有十个统制官一起矫诏的道理,必然是官家本意,而看时间,应该是官家在河东知道这边作战计划后的回应。”验明了金牌以后,胡寅黑着脸回头以对。“但依着我看,大战在前,便是官家旨意也不必理会……相隔千里,官家难道还要遥控作战不成?将这些金牌和匣子全都与我,我自来处置。”
坐在正中的岳飞沉默了一下,然后缓缓摇头:“这事瞒不住人,或者官家用此手段,就是要满营皆知……不打开,营中必然动摇。”
胡寅沉默了一下,然后劈手从最近的一个统制官那里夺来一个跟金牌绑在一起的小匣子,直接扯开,然后取出一张纸条,看了看,便怔在那里。
但反应过来后,就立即捏住那纸条去看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等看到第六个,便懒得去看了,只是连连摇头,气急败坏:“荒唐!荒唐!荒唐!”
众统制官愈发惶然,而田师中没有忍住,上前去开了一个,也是懵在当场,张荣茫茫然之下,只好去看岳飞,岳飞无奈,也只能严肃起身,眯着大小眼,就在胡寅手中,去瞅那些纸条。
而这一看不得了,岳鹏举居然难得当众失笑。
原来,胡寅手中纸条全都是相同的话:将堤上最北一架八牛弩前移十步,以迎兀术!不得有误!
笑了一下,岳飞强压笑意,继续正色相询:“胡尚书,官家旨意,总要遵守,只是到底是将那架八牛弩前移十步便可,还是前移十次一百步呢?”
“移一百步,送河道里?!”胡寅气急败坏,扔下那些纸条便走,走了十几步,依然恨恨不平。“军国大事,这般儿戏,正经下一道旨意勉励一二不行吗?而且木匣子不要钱的吗?!”
言罢,其人到底是不能扔下军议,却又愤愤然坐回。
到此为止,满堂轰然,方知旨意之荒唐,却又知,此战官家亦有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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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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