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上午的论述经义对冯紫英来说索然无味。
无论是朱国祯的论述《周易》,还是缪昌期关于《四书集注》的一些新解读,又或者是官应震和王永光在《礼记》上的一些见解讲述,对于冯紫英来说都显得太过枯燥了。
这个身躯里的三观早就定型,再要用《四书五经》来重新塑造,显然已经为时晚矣。
不过不得不说这几位大儒们的论述很有意境,哪怕是冯紫英最不满的缪昌期,人家能在江南士林中稳坐高位,那也是有两把刷子的。m.
所以当被抽起来询问看法时,冯紫英也是毕恭毕敬,不吝谀美之词。
虽然不可能就让缪昌期就此改变对他的看法,但是起码表面上的颜色还是要好看许多了。
面对讲台第一排一直空着十来个位置,一直到正式开讲之后,才陆续有人前来。
看见是官应震亲自去迎进来,冯紫英就知道身份不简单,而且也是一个年龄不大,大概就在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器宇不凡,就更让人惊讶了。
他不认识,周围的同学们也都不认识,但是场下肯定还是有一些人认识的。
尤其是第二三排坐着很多来自京师城里如太常寺、国子监、鸿胪寺等闲散部门的官员们,也还有些六部的闲散小官们,他们本来没太多事务,寻找着机会溜号就来这里听一听来自江南大贤们的论经述义。
“是义忠亲王世子!”杨嗣昌脸色有些难看。
果真被这个家伙说中了。
之前父亲就提醒过自己,这一次崇正书院和青檀书院把这样一场活动规模和盛事造得这样大这样高,肯定会招来无数有心人的关注,书院处理不好的话,可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要自己小心行事。
不出所料,这义忠亲王世子就来了。
坐在台上的王永光脸色同样难看,义忠亲王那边给他的承诺就是不会来,但是没想到义忠亲王没来,他却把自己世子派来了,这特么岂不是比他自己来更显眼。
朝中上下都知道义忠亲王世子自小就是最受太上皇器重的,从三岁开始就被养在宫里,在太上皇跟前读书,几乎就是为皇太孙的架势培育的,而世子的母亲更是仁孝皇后的嫡亲侄女。
齐永泰也是微微色变,但此等情况下,义忠亲王世子已经来了,断无拒之门外的道理,而且还得要毕恭毕敬的安排到第一排就坐。
冯紫英没太在意。
事实上他清楚这样一场盛会多少都会吸引到一些外部势力的关注的。
士林是什么?是文官群体的根基,是民心的风向标所在。
自唐以后,每一个王朝就是通过科考来掌握士林,实现士林群体中的优秀群体进入到朝廷,进而实现自身的统治。
这样一场士林盛会,朝廷岂能不关注?
但义忠亲王士子的到来的确还是有些让冯紫英有些意外,这也更加深了冯家要从武勋群体中淡出的决心。
太上皇看来还是在和义忠亲王黏糊不清,而义忠亲王可能也就有了某些不切实际
的幻想了,嗯,或者说也不能叫不切实际,如果太上皇真的出手全力支持义忠亲王的话,翻盘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不过太上皇有这个决心和魄力么?
魄力或许以前壮年的时候有,这从他敢于废太子就能看得出来,但现在呢?
十多年都过去了,甚至新皇都登基了,他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逆势而为么?
冯紫英认为哪怕是自己坐在他那个位置上,恐怕都不敢下这个决心了。
可义忠亲王未必会如此想啊,太上皇的这种态度,加上至今仍未放权,可能就会让义忠亲王生出某些希望来,尤其是武勋仍然站在他这一边,而文官群体似乎又不太喜欢这个年轻时候就不喜经义诗赋的皇上。
这一点上他已经通过各个渠道映证了。
这很危险。
义忠亲王是嫡长子,而孝仁皇后又是太上皇的最爱,还有一个颇受太上皇看重的义忠亲王世子,嗯,看这副皮囊,的确很让人激赏,连许獬和对方站在一起,都要欠缺几分豪迈和贵气。m.
只是既然如此看重欣赏甚至宠爱义忠亲王,当初为何要废太子?
太上皇不是那种没有定见的昏庸之人,御极四十年的皇帝,什么风浪没见识过,什么波折没有经历过?
怎么会出此昏招下策?
这一点也让冯紫英百思不得其解,纵然是那《红楼梦》书中也半句没提过这方面的事儿。
即便是自己父亲也对此语焉不详,或者说老爹也不清楚,只知道当时的太子不知道就怎地恶了太上皇的心意。
先是打入冷宫,大家还以为是要给太子一个教训,但后来就直接废太子了。
这在当时也引起了轩然大波,宫中来自都察院和六部甚至内阁的谏章堆满了御案,但最终太上皇还是用了两三年时间把这场风波压了下来。
为此两位阁老致仕,六部尚书侍郎几乎换了一个遍,都察院也是大换血,也让大周内部元气大伤。
若是这般也就罢了,但不知道怎么这几年里太上皇似乎因为年龄原因又有些念旧起来,义忠亲王似乎的声势复振,只不过最终还是忠孝亲王夺得大位。
冯紫英也曾经试图询问乔应甲,但是最终还是没有问起。
一方面是不想让乔应甲觉得自己都开始琢磨这等天家之事了,那本身就是狂悖,文官从来就不愿意参与到这等事情中去,二来也的确意义不大,现在还轮不到自己乃至于冯家去操心这等事情,按照既定步骤稳步行进即可。
现在看来这位义忠亲王是真的要不甘寂寞有所行动了,想到这里冯紫英也觉得头疼。
本身这大周内斗都已经够乱够糟了,还得要添这样一出事儿,而且关键还在于好像自己和冯家还难以置身之外,这特么不是添堵么?
冯紫英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又看到许獬匆匆上台到官应震身后附耳低言,官应震脸色又是一变,看了齐永泰那边一眼,似乎有些无奈,但最终还是起身跟随着许獬去了。
许獬负责接待,凡是非青檀书
院的外来客人皆由他来负责接待,而重要客人他自然肯定是当不起的,要请官应震去接待。
看来又是什么重要人物来了。
冯紫英也起身勾着身子离开.
这等经义论述对他来说寡淡无比,还得要装出一副听得心驰神往的模样,但身旁的同学们却都是听得唏嘘感慨。
去看看,究竟是何许人来了,让很不情愿的官掌院不得不再度出马。
老远就看见许獬、范景文、陈奇瑜以及方有度在门口迎候。
“掌院。”冯紫英赶紧见礼。
“唔,紫英,为何不听了?你经义根基还差得远,正该好好补补才对。”官应震见冯紫英出来,点点头。
“可是又有朝中哪位官员还是哪位大贤要大驾光临了?”冯紫英笑着打趣:“子逊师兄可以代表掌院嘛。”
“嗯,礼部左侍郎顾秉谦顾大人。”官应震漠然道。
“哦?顾大人?”冯紫英吃了一惊。
礼部左侍郎顾秉谦,这一位可不简单。
在太上皇期间一路从翰林院编修干起走,一直干到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但据传此人在担任右副都御史期间庸碌不堪,对于御史们所抨击的时政问题都是采取推诿拖沓的方式来应付,以至于在都察院呆不下去了,这才转任工部右侍郎。
在工部期间又贪墨招到御史弹劾,最终被免官,后又多方拉上首辅沈一贯的关系才重新起复担任礼部右侍郎,新皇登基之前晋位礼部左侍郎。
别看此人在朝为官颇遭攻讦,但是自辨乃是遭人构陷,此人文采极佳,而且经义功底极其深厚,也是有名的诗词大家,所以在士林中也是风评复杂。
礼部左侍郎这样的位置,哪怕官应震不太看得起此人,但是表面文章肯定还是要做足的。
而且也得要承认此人本身经义诗赋功底摆在那里,不是浪得虚名,加之此人极善左右逢源,无论是太上皇还是新皇都还是可以笼络此人。
没准儿下一科春闱就是他担任总裁,若是因为此等小事恶了对方,而遭致对方可以刁难报复青檀书院,那才是因小失大了。
官应震也不是那种有道德洁癖的人,这等人情世故自然不会摆在脸面上。
很快一行人就来到了青檀书院门口,一个看上去儒雅嶙峋的老者翩然下轿,紧接着后面还有一骑在几名卫士卫护着也翻身下马。
“见过顾大人。”官应震明显是认识这位礼部左侍郎的,不过态度也显得很平淡,不卑不亢,也说不上热情,但也不冷淡。
这名士风范的确不凡,无论是官应震还是顾秉谦,两人这一番寒暄见礼,都是风范十足。m.
许獬和冯紫英自然也要一一见礼,然后顾秉谦这才把身后那个一直保持着沉默微笑的青年让出来。
许獬和冯紫英等人都是不识,倒是官应震略微吃了一惊,赶紧行礼:“拜见寿王殿下。”
寿王?皇上的嫡长子?他也来了?
许獬愕然,而范景文则是和冯紫英交换了一下吃惊的眼神,这可是要出大事儿的节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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