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的雪又下了起来。不甚大,雪花飘落的极慢,极温柔。初中物理课上曾经说过,下雪的时候周围环境会很安静。孙立恩站在抢救大厅门口,只觉得天地之间似乎一丝的声音都没有。
学院来了人,医院医务处来了人,就连省报和电视台都来了不少记者。抢救重地不能随意乱闯,在柳平川的引导下,这些不太相干的人员都被集中到了医院的大会议室里。
他们是冲着周秀芳来的。
研究罕见病快二十年的老人因为罕见病离世,去世前决定将遗体捐赠给自己工作了一辈子的院校。这里面仿佛有些宿命的味道,又有着太多令人肃然起敬的决然。新闻工作者们的嗅觉自然是非常敏感的。在得到刘堂春的“通风报信”之后,省报和省电视台都排了记者来抓第一手资料。
离开抢救室的时候,孙立恩只是和刘主任说了一声。护士小郭躲在值班台后面低头玩着手机,而徐有容似乎接到了两个电话,只是因为电话里的信号太差,尝试了半天却仍然没听到电话对面说的是什么。
“你怎么出来了?”徐有容拿着电话,似乎正在寻找信号更好的位置。一路寻找之下,居然又和孙立恩见了面。“抽烟呢?”
孙立恩摇摇头,“我不会。”
徐有容点了点头没说话,把手机重新贴在了耳朵上,“Hello?”
电话那边的声音仍然断断续续,徐有容似乎为了听清楚声音,干脆开了免提。可就连几步开外的孙立恩都能听得出来,电话里全是杂音,隐约间能听到有男人的声音在其中穿插而过。
几次尝试后,徐有容终于放弃了。看着徐有容把电话放进了口袋,孙立恩才试探性的问了一句,“给国外的朋友打电话呢?”
“是布鲁斯博士。”徐有容笑道,“高严的病例被确诊了,我想着通知他一下。只是打了好几次电话,却都没能成功的和他说上话。”
“他不是还在坐飞机么?”孙立恩奇道,“坐着飞机也能打电话?”
“喷气式客机的话不行。”徐有容解释道,“他飞加勒比海地区坐的是赛纳斯之类的轻型飞机,高度只有几百米的那种。我听他说过,有时候通讯信号不好的话,驾驶员甚至会直接给机场打电话。”
孙立恩只在电视上见过赛纳斯,那种看上去就特不靠谱的螺旋桨式飞机上竟然还能打电话,这一点让他觉得有些惊奇。但也只是惊奇而已。他现在并没有继续探讨这个话题的情绪。
“又开始下雪了。”徐有容眯着眼睛,看了看铁灰色的天空。忽然道,“他们已经把周老师转运到临终关怀室了。”
“现在就去?”孙立恩又叹了口气。“周老师没事吧?”这个“周老师”,说的却不是周秀芳,而是他的带教老师周军。
“周医生到处和同事们握手呢。”徐有容摇了摇头,“小郭都被吓着了,他偷偷和我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客气的周军。”
“这小子……”孙立恩笑了笑,“之前那个病人的事情估计他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
徐有容耸了耸肩膀,“周医生多负责啊。跟着这种老师,学上一个月就能像模像样了。我是有点搞不懂这么好的老师有什么可不舒服的。”
“毕竟他年纪小。”孙立恩虽然只是规培第二个月,可说话的口吻却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些老了。“一开始觉得自己被区别对待了而已。过上些年,说不定就是等到某次值班训完新人之后,他才能反应过来,原来周老师说的那些话都是为了他好。”
徐有容忽然转头往抢救大厅走去。孙立恩有些奇怪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下意识问了一句,“怎么了?”
徐有容头也不回道,“最近和你们聊天太多有点累,我回去看看病例休息一下。”说完,人就已经进了急诊大厅里。
聊天太多有点累,去看病例休息一下?孙立恩目瞪口呆了一阵,忽然笑了起来。传说中下了手术就节电模式的徐有容,这段时间简直快变成话唠了。
反正抢救室就在身后,真要有事情,自己转身十几秒钟就能跑到。而在房间里呆久了身上一阵烦热的孙立恩决定干脆再多站一会,凉快凉快再进去。
雪慢慢下着,忽然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医院栅栏外面,渐渐有些人聚集了起来。
第四中心医院地处宁远市新城市中心区。平日里虽然人流量不算少,但毕竟比不上太阳城这种新建的大型商业中心。平时栅栏外面有些行人路过很正常。可这下着雪,栅栏外面却有不少人驻足停留,这就有些奇怪了。
他好奇的垫着脚看了看人群,又左右望了望,路上车辆行驶缓慢,但是交通情况正常。也不是有什么突发意外导致人群围观——他可一直在门口看着呢。打消了最后一丝疑虑,孙立恩又晃悠了一会。等到身上渐渐冷了下来,孙立恩准备回抢救室里继续干活,他在门外站了有个二十分钟了,再不进去,只怕会被刘主任当成偷懒。
正准备转身,孙立恩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再抬起头来仔细一看,人群渐渐密集了起来。穿着羽绒服的人群少说也有个一两百人。他们一起站在医院的围栏外面,安静而好奇的朝着医院里看着。
这难道是大规模医闹?只在朋友圈和新闻里见过大场面的孙立恩顿时觉得心里凉了半截,那种大规模冲突下,就算抢救室有电磁锁,也很容易被拥挤的人群挤开。一想到抢救室里还有不少重症患者,孙立恩马上就急了起来。万一冲突中出个好歹,那可是要出人命的!他马上转身回到了抢救大厅,一把扯过保安梁哥,说明了自己的发现。
保安梁哥也高度重视这一突发情况,按下对讲机就开始呼叫支援。顺便还让人去叫了正在传达室里喝茶的老吴,如果情况有什么不对劲,那就马上请求上级部门增援。同时,梁哥还让腿脚快的保安去楼上会议室通知正在安排采访事宜的柳副院长——接待记者的时候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只能马上通知院领导拿个主意才行。
一群保安们拿着防爆盾牌和钢叉,首先团团围住了抢救室的大门。然后又挡住了抢救大厅里的挂号缴费窗口以防不测。正在大会议室里开会的柳平川急急忙忙赶了下来,用力推开了几个拦在自己身前的保安,直接走出了抢救大厅。他想直接和医闹谈一谈,如果能引导一场冲突化为无形,哪怕申请卫健委进行医疗事故调查也是好的。
保安们一起出动的时候,栅栏外的人们就有些骚动。等到柳平川走出抢救大厅的时候,外面更是忽然“轰”的一下嘈杂了起来。柳平川正打算大声喊两句类似“大家都冷静,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谈!”的时候,却发现面前并没有人叫骂,也没有什么臭鸡蛋和冻成冰块的烂西红柿袭击。
一部分聚集的人们从背包里摸出了白色的大褂,穿在了身上。而另一部分人,则从怀里摸出了蜡烛点上。还有些人取出了不知道藏在哪儿的白色菊花,静静的捧在手上。
一条横幅被他们拿在了手上。
“周秀芳医生,一路走好。”
他们是周秀芳所教过的学生,共事过的同事,知心的朋友,曾经的患者,患者家属,以及患者的孩子。同时还有无数刚刚通过朋友圈和微博转发,得知了周秀芳一生简短故事的热心人们。
他们冒着雪花,在这个寒冷的冬天,自发的汇集在了一起。围聚在第四中心医院的围栏外面,安安静静的来为一位熟稔而亲切,或者陌生且素未谋面的老人送行。人群沉默,但人心温暖。
一阵寒风吹过,柳平川站在抢救大厅的门口,花白的头发被卷的凌乱不堪。金丝眼镜后的双眼,猛地涌出了泪水。
他朝着围栏外面的众人,深深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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