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核是个很麻烦的病。不管对呼吸内科还是传染病科甚至急诊科来说,结核都是一个非常非常麻烦的疾病。
这个麻烦不光体现在漫长的治疗期以及更加漫长的病期上,更麻烦的还在于诊断。
是的,结核是世界上最难诊断的疾病之一。
以前曾经流行过一个呼吸内科医生之间的笑话,大概内容是这样——如果你在大会诊的时候被老教授点名要求对患者情况作出诊断,而且你还很不走运的走了神,压根没有听清楚患者情况,别着急,你只需要轻咳一声,然后摆出一副非常沉稳的样子回答“结核不能排除”就行了。
没有任何一个老教授能够否定这个诊断,基本上所有的呼吸内科疾病都可以用“结核不能排除”进行诊断。这也能从侧面说明,结核这种病究竟有多少种不同的表现方式。
有20%的肺结核患者没有症状或者只有轻微症状,而就算是有症状,基本也就局限于“咳嗽”,“胸痛”,“呼吸困难”,“发热”而已。换句话说,肺结核患者发病要么没症状,要么没有特异性症状。
那么引入影像学检测呢?
情况同样糟糕。肺结核的胸片表现也没有特征性改变,影像科的医生们只能通过一些钙化斑点;病变发生于非上叶尖后段、下叶背段、后基底段;有球形病灶以及病变吸收慢之类的,非常主观且不可靠的“特征”提出“怀疑结核,请结合临床”的意见。
CT有一定的补充性诊断价值,但也只是对于某些隐匿部位的病变,或者诊断有困难的病变进行进一步分辨。CT和X光片一样,无法直接给出确诊的意见。
在经过了症状和影像学两波不太靠谱的诊断后,如果医生们仍然认为这有可能是结核(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实在是想不出其他的疾病类型),那就会对患者开展病原学诊断。
接下来最不靠谱的地方出现了,由于结核病诊断一般采取采样涂片染色的检测手段。在临床检测中,结核采样涂片染色阴性的可能性实在是太高了。以至于诊疗指南上都推荐,对患者需要连续进行最少三次以上的采样涂片染色检测,以尽量降低假阴性的可能性——更要命的是,涂片阳性也不见得就真的是结核病,非结核分歧杆菌、麻风分歧杆菌、努卡军和放线菌也可能在染色下呈现假阳性反应。
因此,现在的“金标准”推荐使用分离培养法进行更加准确的诊断——但分离培养法的阳性率依旧不够理想,而且整段时间长的不是一般。国内常用的改良罗氏培养法需要培养四到六周,也就是一个月到一个半月,三十到四十五天左右。
大名鼎鼎的PCR技术可以用在检测中,它能够将样本中的微量结核菌DNA扩增,短时间内扩增上百倍以方便检测。但假阴性和无法区分结核分歧杆菌与非结核分歧杆菌的缺陷不但没有得到改善,甚至还有无法分别死菌活菌,无法判定临床疗效等更多的麻烦。
而同样作为特异性比较强的结核菌素皮肤试验(TST)就更惨了——年龄超过三岁后,这种检测的效果就基本没有了意义。原因也很简单,TST无法分辨患者是现症感染,还是曾经有过感染史。而由于国内普遍为婴幼儿进行卡介苗接种,它的参考性就更差了。鬼知道成年人的TST阳性反应到底是因为接种了卡介苗,还是因为曾经有过感染,又或者是正在被感染。
检测技术的优缺点暂且放在一旁,加入连续三次痰涂片且一次分离培养结核杆菌的检测均为阴性,那么可以排除这名患者感染了结核么?
答案是不行。
在治疗结核的领域里,有一种东西叫做“菌阴肺结核”的玩意。
哪怕无法检测出结核分歧杆菌,但如果患者有肺结核临床症状——也就是那些没有特异性的症状;有肺部X线表现——同样是没有特异性的病变;并且抗结核治疗有效,排除了其他非结核性肺部疾病,PCR检测阳性,TST检测阳性,肺外组织病理检查证实结核病变,支气管或者肺部组织病理证实结核病变,之后才能诊断为“菌阴肺结核”。
更不用说各种基础疾病下,肺结核的表现都有所差异了。免疫损害者,极度免疫功能低下者,艾滋病患者,糖尿病患者的肺结核进展和各种表现都有区别,甚至支气管结核所导致的肺结核,也和原发性肺结核患者症状表现不同。
肺结核简直就是一座巨大的迷幻魔方大厦。只要你踏足于这个区域,想要知道“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去哪儿”都得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勉强搞到一个方向。
孙立恩一心一意搞诊断已经快一年了。他从来不觉得诊断是个难题——只要别涉及到结核就行。
他甚至在祈祷状态栏给点面子,碰到结核病人直接提示一个“结核杆菌感染”就行了。千万别再和往常一样,给出一些症状让自己来推理。但是现在看起来……状态栏好像并不打算给他孙立恩这个面子。
刘保国的症状确实有些像结核,虽然不能确定高烧和结核平时多出现的“午后低烧”为什么表现不同,但的确不能就凭这个否定结核的可能。结核表现出来的症状实在是太多了,就算有高烧好像也不奇怪。
“刘先生,你以前也……这么咳嗽过么?”孙立恩心里瞬间把警惕度拉到了最高程度,出于一个搞诊断的医生的敏感性,他决定首先针对结核做一些询问,“您这段时间除了腰疼和高烧以外,有没有过胸痛,呼吸困难或者咳血之类的情况发生过?”
“咳咳……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刘保国终于把气给喘匀了过来,他有些无奈的看了一眼孙立恩,似乎明白自己这一阵咳嗽吓着了这个年轻的医生,“我没啥事儿,就是刚才喝茶的时候不小心呛到了而已。”
喝水呛咳,这可能只是一个意外,但也有可能提示着刘保国出现了软腭吞咽功能障碍——这有可能意味着神经中枢病变,有可能是某种感染,也有可能是腔梗——即发生在大脑深处的某些缺血性微梗死。
“那您这一个月来大概呛过几次水?”孙立恩还是有些不放心,刘保国看上去似乎是那种不太喜欢配合医生的患者。他既然不肯自己主动说,那就只能一点一点去问了。
“好家伙,天天呛水那还了得?”刘保国很不满的看了一眼孙林,“别说一个月了,我这几年都没被呛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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