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低垂下来,映着照片上已经有些模糊的影像。
十数年的时间已经让这张照片略微地失了色彩,但上面的面孔还算清晰。那五个半大不大的少年用麋鹿般纯粹的眼神看着前方,一点都看不出几年之后那顶尖猎人的气场。
梁秋微挑了嘴角,将照片放回钱包中,回身远望着薄暮下静谧的莫比乌斯岛。临近海岸线的地方停着熄火的EA-6B,夜间的潮汐轻柔地在它不远处翻卷着。黑色风衣的身影站在湿润的沙滩边,衣角被微风卷着摇曳。
在这里发生过的事情都已经成了回忆,那个曾经的海边少年如今再一次站在这里,却已经是首席的身份。当初的誓言变成了现实,狼牙的名号真正地成了奇迹本身,因此而获救的人多得都已经记不清,未来也依然要担下无数的生命。
因为这样——就必须要和某个人兵刃相见。
他们正是为此才重回这个地方。经过十多年的时间,海平面的下降让这座岛屿重见天日,在过去几个小时的第一波搜索中他们绕岛一圈,从视野和记忆中摸清了整个岛屿的构成,然而大雾中可见度的限制让搜索最终还是一无所获,只能就这样停下来,等待天公作美。
但如果真的能找到什么线索又会怎样呢?回到天子城,打入最后的决战,像往常那样,用线索一步步地将对手逼入死境,然后依照猎人共同定下的格杀令、最终刺穿那个女人的心脏?
江桦深吸了一口迎面的海风,空气冷到大脑似乎结了冰。
夜莺就是安年。
安年就是江一竹的生母。
本来早应该死在记忆里的人重新出现在了眼前,以最不能被容许的姿态。
如果他不想和过去十多年的希望、情感与信念决裂的话,毫无疑问,现在他要做的事只有用最冷酷无情的手法毁灭这个犯人。
也在同时,毁灭曾经求而不得的幻梦与一切的开端。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被那声音拉回现实,就见任天行走到他身边,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根烟。
他把那烟叼在嘴上点着,深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一阵雾气。
飞行员对心肺功能的要求是很高的,他在此前极少碰烟草,这还是江桦第一次看见他抽烟。
海潮在一波波地推上岸来,两人都沉默地看着,状似出神。
“小时候有那么一阵子,我每天晚上都梦见这里。”任天行目不转睛地看着翻卷的浪潮,“次次都被吓醒,一直盯着窗外到天亮。”
“挺怂吧?”他淡淡地笑,“那时候我就想啊,要是有一天还能回到这,我肯定会特别难过,说不定就会伤春悲秋得像个傻逼。”
“结果现在真的回来了,看着这么多人死去的地方,我却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只觉得想抽根烟。”
他说到这里时停了一阵子,才转过头,无波无澜地低声道:“大概是…连我自己都已经习惯了吧。过了太久的东西,再怎么深刻的事情都会被冲淡,被习惯。”
“我不想去习惯这些。”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卷,“但事实就是这样。以前觉得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东西,到现在就已经记不住那些名字和脸,就像是他们从来没存在过一样…虽然现在好像不该这么说,但我看你这样,还有点羡慕。”
江桦看他一眼:“羡慕?”
“是啊。”任天行一笑,突然转变了话题,“诶,你看过那部《奥特曼》没有?”
“没有。”
“说起来也没啥,就是唬唬小孩子的玩意。每集都是外星的怪兽袭击地球,然后人类的特战队迎击,结果无论是多少飞机和野战车都被炸掉,然后主角变身成光之巨人力挽狂澜,救下所有人。”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就该明白的。无论人们再怎么团结一致,那些开飞机、开战车的人最后也都沦为了炮灰。能拯救所有人的,一直只有那个能变成光之巨人的人。”
他放下了烟卷,用力地将它掐灭。
“可我拼尽了所有的运气和努力,最后也只成了那个开飞机的。”
久到好像要跨越时空的沉寂。
你有过那么珍惜的东西,小心地把它放在盒子里收起来,暗暗发誓一辈子都要保护着它。然后你就走了,很多年以后回来,盒子落满了灰,里面的东西腐化成泥,但换来的只是波澜不惊。
在门前痛哭的少年最终飞起来了,海的另一边对他来说再也不是什么秘密,曾经遥不可及的雪山、大漠和天池只是他飞行生涯的点缀。但那扇打不开的门却永远地留在了大地上,留在风驰电掣的“狼耳”也追不回的曾经。
“我不太清楚你跟那个夜莺是什么关系。但我觉得…能在很多人很多事都变了以后找回曾经的念想、找回留下当初的感觉,本身就是一件幸事。起码,你还有追回的机会,还能去选可能的道路。”
江桦顿了一刻:“就算是那样,也不可能拿那么多人命当代价。”
“话是这么说,但你不是还犹豫到现在了么?从你自己来说,其实还是想要选另外一边的吧。”
“我也…不太清楚。”
“正常,如果换了我的话,我应该也想不明白吧。”任天行看着海面,“无论哪一种选择看起来都是对的、或者都是错的。说不定,就算当初选了另外一种可能,尽头也是死路。既然从不知道结果,那就选个不会让自己后悔的就好了。”
江桦沉默。
其实说白了不就是这样么?即使任天行那一次选择相信自己而非其他人又怎么样,最后也许连带他自己都会一同葬身火海。他也是,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会伸出手去救那个女孩,只是最终不免痛恨自己的软弱无力。
但现在他不是一个人了,他的选择会赌上所有猎人的作战方针、赌上身边一切包括小竹的未来,这样的话…
“其他人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任天行突然说,“但至少无论你怎么选,我站你这边。”
江桦愣了一下,就看任天行耸了耸肩:“也别想那么悲观啊,既然有事就都一块儿担。我们几个人的事都成定局了,好不容易你能拿到个补偿的机会,试试总没错。有人拦的话,锤爆他脑袋就是了,咱们干的傻逼事不差这一件。”
海风呼啸起来,在山野间吹出萧鸣般的呜呜声。江桦静了很久,然后轻声说:“谢谢。”
“说什么谢啊,”任天行笑,“反正都是一家人啊。”
是啊。从很久以前,从一同躺在那个不被人察觉的船舱里开始,他们就是家人了。
世界上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在最黑暗的时刻,能与带着高光的人们相遇。
就像是那个光芒黯淡的晚上,有人笑着伸出手来。
就像是在潮湿阴暗的船舱里,有人挤在一起取暖。
就像是…所有的功绩一夜成空的时候,有小小的女孩怯生生地从门后探出脑袋,她的脸上有着似曾相识的轮廓。
于是,整个世界就亮起来了。一无所有、不会表达无聊家伙,连自己都厌恶的懦弱的生命,也可以有活下去的意志了。
人生有多少年呢?有多少人擦肩而过,有多少人形同陌路。又有多少人,能在多年后相视一笑,不论结果地说一句“能遇到真是太好了”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即使是怪兽,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家谱了吧。
自己还挺幸运的。他在心里这么想。
风持续地刮着,有清亮的光从头顶投下来。他转头去看,浓重的雾气被风吹着散开了,起伏的地脉仿佛沉睡的巨兽那样伏在大地上。
“现在这个能见度应该可以了。”梁秋在身后一甩手,扔过来一支夜光手电,“看来是要熬夜赶工了,还是抓紧吧。在这多留一天,城里就得多耽搁一天。”
谈话到此结束,两人应了一声,拧亮手电走了上去。属于“白狼”、属于精尖猎人的凌厉气息碾压向枯朽的遗迹。穿林打叶的一段路走过,梁秋在某个地方蹲下来,拨开错杂的泥沙。
就在同时,滴滴的声音从手上的探测器上响起,红灯规律地闪着,指向某个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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