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睁大眼睛看着他,像是还想说话,但张嘴只能喷出一股股的鲜血。在他站稳之前,梁秋已是俯下身来,一记侧踢刚好踹在他膝盖上,他一个不稳向外栽去,在地上连打几个滚,而后又顺着倾斜的平台滚下边缘——那下面是沸腾翻滚的赤潮。
“白狼!你——”
话没有说完便已消失在什么东西落水的咕咚响声中,池水中溅起赤色的浪花,而落下的人便入泥牛入海般瞬间被淹没,连冒头都未再冒一下。那情景入目,让震惊当中的灰狼队员们霎时清醒过来,齐齐举枪向前瞄向梁秋,后者见状立即持刀后退。只在这电光火石间,挨刀倒下的灰狼队员已有两三人。
“你到底想干什么?!”队员们反应过来的同时都燃起了血瞳,这才朝梁秋吼道。
“好歹共事了这么多年,起码思想上的默契还得有吧?”梁秋朝着四面八方的枪口,负手而立瞥向周围,“我想干什么,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确了么?”
“你这畜生…”丁脸颊痉挛着,“是要把携带者都…”
“我早就说了,任何人在我眼里都是材料,没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东西,当然也包括你们。”梁秋耸耸肩,“既然都知道了,还打算就这么站着么?”
灰狼众都握紧了枪柄。他们还没有丢掉战士的本能,这番质问只是幌子,实际上在他说话的时候他们便已开始相互递眼神,意图一击取其性命。
他们清楚彼此的底细,都是第一代的血统,梁秋技巧再高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但最后一句话让他们感觉到了什么不对,目光一扫梁秋背后,却见他背在背后的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枚巴掌大的手榴弹,此时拉栓已经被拔起,弹体脱手落向一边,眼看已经触地!
“快退!”
人们在瞬间感受到巨大的危机,站在最前的戊立时出声,后面的人在多年本能的驱使下就要后退卧倒。但那榴弹却并非冲着他们而来,它在平台边缘的裂缝处爆炸,冲击力立时让其发生了雪崩效应,原本不起眼的裂缝飞速扩大,整块平台随之坍塌,站在范围内的人失去重心,当即就惨叫着随着开裂的土石一同坠下赤潮,离得较远的人勉强逃出生天,在反应过来的同时,双双血瞳已然仿佛胀烈!
“白狼——!!!”
所有人在震惊与狂怒下异口同声地嘶喊着,持枪齐齐向前冲出,直逼梁秋身前。此时灰狼只剩下不足三成的人手,但长年累月的小组作战仍在,这让他们在第一时间调整出了最合适的阵型。梁秋背靠着天台边缘,同样处于离坠落只有一步之遥的力场,而此时灰狼众全然封锁了他能逃离的所有方向,枪栓拉起,如同真正的狼群那般发起进攻——
连绵的突突枪声刺破地下的空气,成排的子弹钻透人体,炸开连成一线的血花。队员们的怒吼声在那枪声中戛然而止,扑击到一半、尚在空中的身体上赫然多出触目惊心的弹孔。一时间场面像是被慢动作播放,他们用最后的视野和意识朝着声源处看去:双目赤色的甲正站在那里,手上拿着冒着硝烟的冲锋枪。
“你…什么时候在这…”
人群在子弹的推力下再也保持不住平衡,像是被瞬间砍倒的树林那般齐齐向边上栽倒,止不住冲势的人当即便滚落入旁边的赤潮当中,状态稍好的人意图稳住身体,但马上便被甲发现连射补刀。不出几分钟的功夫,中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栽进脚下的无底深渊,唯有戊死死地扒住天台边缘,吊在半空不愿坠下,用近乎滴血的眼睛紧盯着慢慢步上前的来的梁秋。
“白狼…”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咬牙切齿,“到头来,你才是…”
“哟,现在说这些,不觉得太晚了点么?”梁秋挥手制止了甲的动作,在他面前半蹲下来,“当初他们驱逐我的时候,你们当中有谁过问一句么?在当时的你们看来,我的价值只是替你们撑名号的空架子而已吧?错了,我一直都是我,只是你们单单看到了那个旧名号而已。”
“不过说到这个,还确实得感谢感谢你们,在战后的那段时间给了我一个落脚处…虽然只能算是个狗窝,好歹让我真的喂出了那几只小狼崽子。为了偿还这个恩情,就最后告诉你们一件事吧。”他低下头,像是要贴到戊耳边似的,微笑着低声道,“孟长桥,就是我杀的。”
就如同刹那间被雷劈中,戊的瞳仁骤然缩小如针,呼吸卡在喉咙里,整个人触电般剧烈地抖动起来。他在颤抖间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才吐出了半个字,就见眼前寒光闪过,梁秋手上刀刃一抖,直接将他扒着天台的手指齐齐切下,他在惘然间身体下坠,还未来得及感觉到断指的剧痛,赤水已经翻卷上来,将他完全吞没了。
站在后方的甲收起冲锋枪,慢慢地踱步上来站在梁秋身边,主仆二人并肩站在孤零零的平台上,望着吞噬过后愈加沸腾的血池。
“看他的表情,最后一刻是很后悔吧。”半晌后梁秋说。
“应该是这样。”甲点头,“能有幸成为‘终极’的一部分,本来该感到圆满才是。”
“圆满?”梁秋嗤笑一声,“在人生即将终结的一刻,有几个人能真的看开、真心实意地认为自己的人生很圆满?”
甲低声附和道:“是。人类的野心无穷无尽,一生都在追求着什么东西,但最终却没有多少人能得到所谓幸福。”
“所以他们才是有趣的物种啊。”梁秋微微点头,忽然话锋一转,“不过,要说到求而不得…倒也不一定是全部。”
“有人是例外么?”
“关于黑狼的那件事,我应该给你讲过吧?”梁秋同样低声说着,目露沉吟,“现在还记得么?”
“那样的事情,一旦听过就不可能忘得掉。”甲点了点头,“他心爱的女人成为了泄密者,为此他不得不背起全体携带者的罪孽,参与最终实验而化身为怪物…可以说是十分悲惨的结束方式了。”
“悲惨么。”梁秋听他说着,眼神变得愈加怪异起来,“或许吧。不过,那并不算是他的结束…或者该说,直到今天为止,他的事情还没有结束。”
“…还没有结束?”甲揣摩着这话的意思,跟着他的眼神望向赤潮,“按目前得到的情报记载,当时的实验和今天的‘终极’一样,都是以追求独一无二的四象之力为目标,投入的携带者应该已经…”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四象都是独一无二的…玄武朱雀和白虎已经被外界找出击杀,只有剩下的一头一直都没有在露过面,难道说…”
“你也想到了啊。”梁秋没有去在意他的异状,自顾自地道,“是,最后剩下的那一头、也是四象原兽当中综合实力最强的一头,就在此处——早在三十年前,失败后的它被回收之后,便被放置在了这里,直至帝国覆灭仍然是最机密的研究之一。为了维持它,不仅需要源源不断的营养,还有必要的核心:而黑狼,便是构成那核心的第一个材料。”
甲不再说话,只是跟着他定然地望着水面,死灰般的脸上少见地出现了一丝波澜。即使寡淡如他,此刻都不由得被这个跨越时光的真相所震撼。那个只活在传闻里的人以另外一种形式在这里呆了三十年,而现在沉睡的禁忌即将被再度唤醒,那场景无疑是帝国的重临。
“那可真是伟大又肮脏的一天,所有人都站在那里,看着他作为罪人被推进实验舱。就像中世纪的人围观断头台,人类的本性在死亡的刺激面前从未改变。只有黑狼本身是不一样的。大概是早就料到如此,并没有多大的反应。直到最后一刻来临前,才有人想起来去问他,有什么最后的遗言。”
“看上去是幸运,实际上对那种悲哀的人来说,这是最后的残忍了吧。”甲说,“他应该很恨出这个主意的人。”
“或许他心里真的有恨吧,但我从来没有见过,能那样笑着来表达恨意的人。”梁秋说到这里长久地停顿了,目光像是飞回了很久的时光之前,“没错,那家伙最后是笑着的…他最后留下的那句话是:‘我度过了幸福的一生’。”
甲垂下眼,一时默然。
幸福的一生么?那个人在最后,居然是这么认为的?
“罢了,旧事都已经是旧事了。只不过当年的看客们一定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们还是回到了这个最初的地方。”梁秋轻叹一声,“看样子,老朋友们的血统还算新鲜,这样的进食量,应该已经达到临界点了。可惜,要产生质变的话,光有量还不够,到底还是欠缺那最关键的一点。”
“还缺少血脉的连结…”甲边回应边思考着,“婚姻禁令颁布之后,违规的应当只有狼牙一人才是,想要获得两代直系血亲的血脉,也唯有那两个‘第三代’…”
“原本该是这样,但他还是逃出去了。”梁秋有些出神地低语道,“从一年以前他就彻底挣脱了,终极的计划也好、携带者的宿命也好、还有作为‘人’的桎梏也好…他身上有所有人的弱点,但就因为这样,才做到了所有人不可为之事。”
“…是输给他了啊。”
所有的话得出同样的结论,主仆二人都垂下眼,状似思考般地,再度陷入沉寂当中。
“现在你身上,还剩多少武器?”梁秋忽然冷不丁地打破了沉默,“都拿出来吧。”
“刚才和狼牙夜莺照面的过程中,已经消耗了大半,只剩下这些了。”甲配合地脱下背后的枪,晃了晃示意子弹已空,接着又解开武装皮带上的扣环,将剩余为数不多的小型炸弹全部卸下,毕恭毕敬地递到梁秋手上。
梁秋平常地接过,在手上掂量着:“听你这意思,拖延战术是失败了,恐怕不久后他就会带人找过来了吧。靠这点装备,确实是够呛。”
“不仅是他,黑狼的人这次也参战了,我们的人没有挡住他们。”甲说,“现在所有人都站在他那一边,单轮势力已经远远超过我们。即使有足够的装备,我们也不可能与他们为敌。”
“居然连那些不知情的蠢货也参与进来了么,真没看出那小子有这么强的煽动力,能把所有人都收编到一边。”梁秋沉吟一刻,“我们的人越打越少,他那倒是滚起雪球来了。现在能靠得住的,也就只有眼下这玩意了。”
“是。如果真正的‘终极’完成,单单这些人也只是蝼蚁。”甲随着他的目光看向那血池中若隐若现的巨影,“但以眼下的情况,这最后的条件无法达成…是要在这个节点失败了么?”
“唤醒四象的必要条件,是用血脉相连的两代人充当激活的核心。”梁秋幽然地说着,眼里仿佛有着望不到底的枯井,“而这‘两代人’的概念,除了‘第二代’和‘第三代’以外,还有另外一种组合。”
“这意思是?”
甲顺着他习惯性地开口接话,就如同往常那般。但这一次情况出现了什么异常,空气都仿佛在一时间凝固,随后降至冰点。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想出梁秋的隐喻,就只见眼前光芒一闪,而后迸发的,是如雨般飞溅的血幕!
甲全身抽搐着,嘴里喷出大口大口的血。银白的长刀贯穿了他的胸口,在刺入的同时以迅捷的手法拧动,把周围的血管和筋膜一并割断。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抬起双眼,用此生最为震惊的神情望着面前持刀的男人,对方保持着惯常的微笑,只是吐出的字眼就像恶魔低语。
“在那个故事里,你忘掉了一个细节。”他直视着那双逐渐放大的瞳仁,愉悦地眯起了眼,“黑狼不仅给了那个女人以承诺,还取了她的基因拿到帝国内部,想要借此制作出下一代…虽然他没能看到这个努力的结果,但不能否认的是,那一次的试管婴儿实验,的确是成功了的啊。”
随着抽搐而颤抖的长刀突然定住了,是刀尖上的人在瞬间停止了所有的动作。甲定定地看着他,那双空洞虚无的眼中从未像这一刻般有这么多的情绪。他张嘴想说却说不出来,抬腿想走却迈不开步,最后只能举起手,似乎想要拉住面前的男人,但在他得手之前梁秋已经猛一发力,长刀被从肉体中整个拔出,随后重力的一脚踢在他腹部,将他整个人踹的直飞而出,径直跌入赤红的无底深渊。
天花板离手心越来越远,无论是身体的灼热还是耳边的风声都变得缥缈了,恍惚间他像是眼见到时光倒转,在数十年前,在同样的地方,那个背负罪孽的男人迈向高台,像是王者般睥睨脚下的这片血池,在众人的注视下笑着说——“我度过了幸福的一生”。
他们度过的时光都是一样的空洞,到了最后连真名都没有,留下的都只有一个徒有虚名的代号。从记事起他的生命中就只有这个持刀的男人,以主仆身份命令他、授予他种种与白狼无异的技能、告诫他除了战斗外一切皆虚,一切都好像那么理所当然。他把自己的一生都用来追求前路、探索那个镜花水月的“人生意义”,却从未想过最开始、自己到底是从何而来。
原来…是这样么。
甲睁大了眼,眼睁睁地望着那个人影逐渐缩小、望着自己的身体找不到丝毫凭依地垂直落体,直到最后一刻那双眼睛也未来得及合拢。潮水如同张开血口的巨兽般翻卷上来,瞬间将他吞没在一片赤色当中。
天台上的人一直目送他直到消失,这才踱步走向台边。方才平台上还熙熙攘攘,此时却已经只剩他一人独留在诺大的空间内,一举一动都被空旷的洞壁回声数倍放大。他保持着一贯的神情,不紧不慢地擦干长刀上的血迹,只有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足下的水面。
包括灰狼众在内,之前每当多一个“食物”被拖入其中,那水面的波动便愈发地剧烈一分,但甲的坠落却让它突然平静了:中央的气泡平息下来,完全消失后露出的是缓缓旋转着的旋涡,蔓延四处的赤水尽皆被其吸引而回,就如同暴风雨过后的大海退潮。
“想不到,你会以这种方式醒来吧。这样诞生的东西,还能感受到多少的‘感情’?”
梁秋定定的看着,自言自语着。此时在他眼前仿佛数十年的光景在眼前走马观花,他望见原兽战场上怒吼冲锋的人们,听见隔世小岛上传来的童声,兜兜转转最后却又回到脚下的城市之内。
恐怖的震鸣声骤然响彻了整个空间,随后骇人的红芒从水面下直透而出,每一寸土地都在撞击下颤抖。伴随着海啸般的哗啦巨响,中央的平台被挤压得整个坍塌,覆盖着青色鳞片的狂兽从血池中站立而起,顶破了当头数十米高的天花板,在直透而入的雨幕中抬起那巨大的头颅,仰天发出震耳欲聋的长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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