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比之前更加安静。
之前是因为宋渊表现得不够好,他们得保持沉默,现在是因为宋潜表现得太好,他们只能保持沉默。
他们只是陷入了固定的思维模式中,宋潜一提,他们就明白了过来。
老祖宗当年封困天尸海,那自然是对的,天尸海那样一个地方,从地势和风水上来讲,先天就招阴聚邪的,鬼尸僵来回流窜,难免误伤普通人。
困住了天尸海,人为打造出一个囚笼,里面的玩意儿就相当于被一锅端了,给方圆千里的人换来了几千年的平静生活。
天尸海成了一个鬼尸僵来了,就走不了的地方。
但后来,阴物越多,天尸海招阴聚邪的能力越强,阴气怨气愈来愈浓郁,大阵的阵基用的材料再好,也有损毁的一天。
坏了嘛,那就修补,刚开始时十年一修补,后来是七八年,再是五六年,到了现在就是年年修补,大家把这当成了定例,也就没人想过要去改变它。
宋潜一番话可算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了。
引灵气相冲能有多难?不难!
一个刚刚从致用斋毕业的末学后辈都办得到。
但他们却不能明面上表示支持,尽管他们在心里推演之后,都觉得这是一个非常靠谱的办法。
宋潜看出气氛有些不对劲,他以为是自己说得不对了,给阿爹阿娘丢了人,小手攥紧了衣摆,赶紧找补,“处理阴气怨气如处理洪流,一味地堵,不如适当地疏……”
徐心颖唰地站起身,吓得宋潜赶紧闭了嘴。
“长辈说话,不问不可答,你的规矩学到哪里去了!”
她用四平八稳的声音训斥了宋潜一句,便坐回位子上,不再言语。
宋桢微微叹气,意味不明地看了宋潜一眼,吩咐:“上家宴。”
宋潜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继续站着也不是,坐下也不是,长辈不叫坐,坐下也是不礼貌的行为。
一道道珍馐被摆到桌案上,宴会厅里除了偶尔响起筷箸碰触的声音,再无其他声音传出,气氛压抑得可怕。
外属的指引侍女看不下去了,轻轻走到宋潜身边,用手示意宋潜坐下,宋潜这才坐回了位子上,可他哪里吃得下去,举筷尝了一片酸笋就算用过餐了。
家宴结束,他心事重重地回到静室,坐到桌边,身上像是被针扎了似的不安稳,又转身躺到床上,床也像是有针扎他,他根本躺不住。
今天他错哪儿了,他根本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应该去跟阿爹阿娘认个错,今天或许真叫他们丢脸了。
他洗了把脸,去祠堂请了家法,径直去了父母的居所。
后宅的侍者不想沾上宋潜这个麻烦,一看到他远远的就避开了,一路上倒也畅通无阻。
静室门上挂着的鲛珠帘子在风中来回晃动,屋里的谈话声也顺着风飘了出来。
“家赖长子,他怎么能这么打他哥哥的脸呢?他有什么话不能私底下跟他哥哥说,让他哥哥替他发言,就这么难吗?”
徐心颖满脸疲惫,她忽地放下撑住脑袋的手,看着宋桢,“不行,我们明天就去青丘,一定要把合作的事情谈妥。”
宋桢弯腰握住徐心颖的手,“阿潜……他还小,他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我们慢慢教吧,这件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徐心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宋桢,“这件事怎么能黑不提白不提地放过去呢?长子与次子年龄相近,本来就容易乱家。次子的能力能够比肩长子,如果我们的立场还不鲜明,你且看着吧,将来有得乱的。”
宋桢欲言又止。
徐心颖却懂了宋桢的意思,“改人选的事情你想都不要想,八年了,我们把阿渊当作少主培养了八年了,一旦人选换成了阿潜,你有没有想过阿渊会怎么样?他在宋家将再无立足之地!”
任何一个家主都不会留着这么大一个威胁存在,那不是别人,那是曾经被当作少主培养过的人,本身就是一个不稳定因素。
宋桢艰难地点头,“你说得有道理,但明天不行,过几天吧,阿潜也是我儿子,我不能看着他被踩得太狠。”
徐心颖丢开宋桢的手,“不行,说了明天就是明天,你摇摆不定本身就是错的!扶少主上位,那是多大的功劳,心思活络的人都是要争一争的,你这边态度不强硬,叫他们看出了苗头,以后且有得斗了。”
不得不承认,徐心颖说得对。
宋桢面色一正,答应道:“行,明天就明天。”
宋潜是怎么离开父母的居所的,他都不记得了,他只知道回到自己的静室时,浑身冰凉。
他爹娘说的那些道理他都明白,史书里都写着呢,为了争权,兄弟阋墙的例子比比皆是,可理智上再明白,情感上还是接受不了。
他从来没想跟兄长争什么,他只想引起父母的注意,让父母看得见他,仅此而已。
可他努力之后得到的是什么呢?是父母扇过来的无形的巴掌。
父母要顾着兄长,所以要把他踩进泥里。
哈,原来真相是这样的。
宋潜脑海中不可抑制地想起了一段对话。
那会儿他才三岁,他阿娘牵着兄长,兄长牵着他,站在高台上看人在蓉江里赛龙舟。
他歪着脑袋问:“好吃的饭菜是大厨房做出来的,龙舟是木工房做出来的,我是哪里来的呢?”
宋渊笑着捏了捏宋潜的脸,“我们都是阿娘身上掉下来的肉。”
宋潜眨巴着眼睛看着徐心颖,似乎在瞧哪里掉下来的肉可以变成个孩子。
徐心颖自然不可能跟个小孩说男女这点事,她便指着眼前的蓉江,说:“你出生那天下着大雨,蓉江涨了水,你便是装在一个木盆里,从上游漂过来的。”
当时宋潜听得瞪大了眼睛,但现在嘛,他想,是时候去找亲生父母了。
他打开柜子,拿出一个蛇皮袋子,往里塞了几件衣服,忽然想起来,他现在吃的用的穿的一切都是宋家的,他不是宋家的人,就不该用宋家的东西。
他牵起身上的衣服,这一身衣服也是宋家给的,但他不穿不行,便走到桌边提笔写下了治理天尸海的想法,用镇纸压好。
就用这个抵这身衣服吧,想来是够的。
新年时节,大家都喜气洋洋地忙着拜年,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宋潜,他顺利地出了何陋居,顺着蓉江朝上游行去。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有个人进了他的静室,取走了他的天尸海治理方案。
蓉江向北流出四海城。
宋潜站在北城门口回望了四海城一眼,便坚定地往前走去。
亲生父母一定不会对他更糟糕的。
他小小一颗心如此酸酸涩涩地期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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