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太爷年事已高,身子骨反而愈发的硬朗了,虽然没到开春、秋末季节变换之时,还是会咳嗽连连,却已无有大碍。
腊月二十八这天,一大清早,李老太爷就披上那件挂着黑缎子面儿的灰鼠皮袄,拎着两封表礼,悠哉悠哉的转悠到了后街。
远远的看到荣家香油铺子的那几件临街老屋,微微一笑,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过去。
往年的这个时节,正是香油铺子生意最红火的时候。离年傍节之际,谁家还不做的点好吃的?总是少不了油盐酱醋,所以荣六指家的生意格外的好。
今年却于往年不同。
只因荡虏将军亲口允了荣家小女翠儿的婚事,若是再开香油铺子,平白坠了荡虏将军的威名,所以荣家的香油铺子早已关门歇业了。
推开虚掩的房门,早已经闲置多时的柜台上落了一曾灰尘,空气中弥漫着残留的香油味道,角落里还堆放着一大堆香油渣饼和几口装陈醋的大缸。
“老荣,老荣,不在家还是怎的?”
唤了几声,听到动静的荣六指终于从后宅过来,看到李家老太爷的瞬间,神情马上就是一呆,旋即就变得热情起来:“李……太爷,太爷安好,小人荣六指给太爷问吉……”
“吉个屁的吉,你老荣啥时候变得这么知礼了?”李老太爷笑骂着把那两封表礼放在桌上:“你我两家是多年的老街坊了,要不是隔着一条街,差不多也可以算是近邻。当年我可没有少赊欠你家的油盐钱……”
眼看着李老太爷要坐下,荣六指赶紧用袖子把椅子上的浮沉擦了又擦,还不住的朝着里屋高声大喊:“小翠儿她娘,别总是死在屋里,老太爷来了,快沏茶……”
“哪个老太爷?年糕还在灶上,我可没有闲工夫……”香油铺的老板娘从里屋走出来,两只手上还沾着黄糜子粉,一眼看到座上的李老太爷,也是一呆,过了好半天才缓过神儿来,慌慌忙忙的过来请安问吉:“我……实是没有想到李大叔……太爷会登我家的门,失了礼数,让太爷见笑了,我这便去沏茶……”
按照街坊上的辈分,荣家夫妇其实是矮了一辈的,自然应该称李乙丑的老爹为大叔,只不过那已是往年的老皇历,再也翻不得了。现如今谁还不知道扬州的荡虏将军?便是朝中重臣都要礼让三分,李乙丑父亲的身份也自然而然的水涨船高,尊一声太爷也是应当的。
李乙丑和翠儿,也可以算是两情相悦,又有秀之大人做媒,按说这本是一桩非常好的亲事。奈何荣家的身份地位实在太低,李家老太爷始终不同意。所以这门婚事一直都没有实质的进展,以至于拖延到了今日都没有下。
今日李家老太爷亲自登门,自然不是穷极无聊来串门儿的,肯定是为了儿女亲事。
虽然李乙丑的老爹没有摆老太爷的威风,反而象往年间一样随和,但荣家夫妇反而更加的忐忑,唯恐这个可以决定亲事成败之人亲口说出拒绝的话语。
李老太爷也曾经是官场上的老油条,历经起伏,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修炼的炉火纯青,一早就看出荣六指他们两口子的那过分热情的表现之下所隐藏的忐忑和不安。
“老荣啊,别张罗了……”
“太爷难得登门,是贵的不能再贵的贵客,不能慢待了……”荣六指还在没完没了的客气。
“哪有那么多太爷不太爷的?我家的底细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我就做过个小小的仓大使,因为魏千岁的事情吃了官司,差一点就死在监牢当中。如今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总算有了点出息,我也是沾了儿子的光,不是自己的本事。老荣啊……”
“不敢在太爷面前当一个老字,太爷还是象以往那样唤我六指就行了。若是太爷瞧得起,叫一声贤侄已是俺托大了。”
“贤侄?”李老太爷的身份虽然尊崇,却绝不会在荣六指这样的老街坊面前摆什么体面排场,而是上以前穷苦之时那样哈哈大笑着:“按照咱们街坊上的辈分,你确确实实比我家矮了一辈,便是叫一声贤侄也是理所应当。只是以后可不能这么叫了,你我二人还是平辈论交吧,免得乱了辈份,让街坊们笑话……”
平辈论交?
荣六指虽然没有见过什么大场面,也是一把年纪,人情世故早已练达,马上就听出了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却是不敢相信,似乎是在随口敷衍,其实就是想确定李家老太爷的真实用意:“李……太爷的意思是……”
“你平时也是个挺聪明的人呐,怎连我是什么意思都看不出来?”李老太爷站起身来,拉着荣六指的手将他按在座椅之上,笑呵呵的说道:“我那个儿子虽不大争气,好歹也算是有了一点小小的场面……”
在整个扬州,能说李乙丑不大争气的人,只有李老太爷一人。如果手握天下第一虎贲强兵还算是小场面的话,那天底下敢自称大场面的也就不剩下几个了。
这当然是客套话。
“你家小翠儿呢……也我是打小看着长大的丫头,你我两家的儿女亲事,已耽搁了不少时日。如今孩子们的年岁也到了山梁上,早就应该定下来了。眼瞅着又要过年,你我又老了一岁,离棺材也更近了一步,我琢磨着还是尽快把孩子的亲事定了的好……”
李老太爷居然同意了这门亲事?
虽然已经完全确定了这一点,但荣六指还是有种如在梦中的虚幻感,这一切来的太突然,哪怕是已经被李老太爷亲口证实,还是不大敢相信。
直到荣夫人把热茶送上来,荣六指才终于反映过来,脸上挂着古怪而又热情的表情,连说话都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了:“李老太爷……李叔……那个什么……我是说……实在是应该把亲事定下来了,早就该定了呢……”
关键时刻,还是荣夫人拿捏得住,总算是说出了几句场面话:“我家小翠儿能匹配李荡虏,实实在在的是高攀了,承蒙老太爷瞧得起,只需太爷请个吉期,就可以定下孩子们的亲事,我家是无有阻碍之理的……”
李老太爷一直都极力反对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李乙丑和翠儿的婚事一直拖延到了现在还没有准确的结果,完全是因为老太爷的阻挠。突然之间,他的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惊天逆转,举人主动上门要求定亲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还是不明白,但荣家两口也绝对不会问起,只是没口子的说着客套话,表示随时可以定亲。
李乙丑的身份比卖香油的荣翠儿高出太多,所以荣家在亲事的问题基本没有什么发言权,当时的风俗就是如此,和平等不平等的是两码事。在那个等级森严的时代,人人平等的概念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既然你们两口子不反对,那这门亲事基本就算定下了吧?”
“好的,定下来了,定下来了,全凭太爷一句话……”
“以后咱们就是儿女亲家了,还叫得哪门子太爷?我年纪比你们两口子长的太多,已经咱们兄弟相称就好。”李老太爷最擅长待人接物,又久在市井生活,很熟悉和底层小人物打交道的方式方法。把那两封表礼往前一推,笑呵呵的说道:“小小的一点意思,只当是年节的情谊了,荣老弟荣弟妹莫嫌浅薄……”
所谓的表礼,当然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只是市面上最常见的点心而已,不值几个小钱。
即便是再怎么廉价的礼物,在这个时候送上来,也足以表明心迹了。
荣家两口子当然明白这一层意思,略略的客套了两句,就收下了礼物。
李老太爷继续笑着,从怀里摸出一块巴掌大小的物件儿,小心翼翼的放在桌上。那东西沉甸甸金灿灿,叮当作响,赫然一方额贴。
额贴是当时富贵之家的女子出现重大场合之时才使用得到的饰品,挂在发髻之上,悬于额前。普通的百姓之家,哪儿有什么重大场合需要出席?所以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种饰品只有在女孩子出嫁之时才有机会使用。
这一方额贴,只比巴掌略略小了一丁点儿,分明就是纯金打造,中央镶着一颗人眼大小的珠子,四周镶嵌珠玉,十分豪华百分富贵。
“我在市面上寻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件能拿得出的物件儿,权且算做给小翠儿的见面礼。”
把荣家这几间临街的铺面盘卖出去,都不值这方额贴的钱,自然是非常贵重的礼物了。
李家已经是富贵无边,拿出这样的东西也不足为奇。虽说只是见面礼,其实已经可以算做是定亲之礼了。
按照习俗,既然是送给小翠儿的礼物,就应该把翠儿唤出来郑重其事的谢一下礼。
荣夫人赶紧说道:“翠儿正在里屋学琴,我这便唤她出来……”
“学琴?”李老太爷愣了一愣,有些不解的问道:“小翠儿在学甚么琴?”
“瑶琴,素卫筝都有学,专门请了女夫子传授琴棋书画……”
荣家地位卑微,为了匹配荡虏将军,专门花费巨资,请来好几个女夫子,给翠儿传授琴棋书画仪态礼仪等等诸般本事。
荡虏将军的夫人,当然得是大家闺秀,为了把翠儿打造成为合格的将军夫人,荣家花费不少,翠儿也下了苦功夫,已略有小成。
“我明白了,明白了,是不是那个秀之要翠儿学这些东西的?”
“正是大人的指点……”
“屁的大人,他懂个甚?”作为昔日的老阉党残余,李老太爷和秀之的关系从来就非常紧张,一直都看秀之不顺眼。
“翠儿是我打小看着长起来的,她是什么样子我还能不清楚?强要学甚什么无用的琴棋书画,简直就是为难人嘛!咱们两家也是多年的老街坊了,彼此之间都知道对方的底细,我家也不会强充什么高门大户,你也也不必附庸风,老老实实把孩子们的亲事办了才是正经,弄那些没用的东西做甚?”
“是,是,老太……亲家教训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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