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随之飘来的是一阵浓烈的油烟味。烟味儿中混杂着蒜苔的咸熏味道,亭亭一闻便知。父亲喜食葱蒜,蒜苗、蒜苔是家中的常见菜品。因为习惯了厨房的油腻味道,亭亭甚至能分辨出这家人用的是猪油。
同样是从油烟机的管道出来,大豆油有一种绵软的味道,香油则有一股酸腥味儿,猪油最好闻,只有浓烈的香腴。
循着声音看过去,入眼的是庙堂斜对面的独栋小楼。亭亭记得这里住着一对老头老太,据说老头老太一把年纪了还经常吵架,引得不少街巷里的妇女茶笑饭讽。
亭亭倒是经常见到这老头。好几次家中没有润口的吃食时,这个老头都会提着一小只绿色鱼篓来她家,抓几只蹦跳的鲫鱼或者拎出一大只呆头呆脑的鲩鱼。每当这时候,亭亭的父亲会笑呵呵叫他一声“牛爷”,然后搂过老头,兴冲冲的从橱柜里摸出一瓶白酒来。
亭亭不大喜欢这个牛爷。
一手把析家中收支的她,深知那几只鱼的价值是肯定抵不过那一瓶白酒的。每次亭亭让他俩省着喝,但牛爷都像没听到似的,不喝完绝不罢休。而且,他几乎每次都是在亭亭一家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来。他一来,亭亭就又要忙活了。重新生火烧鱼,多少还是有些麻烦的。倒不是亭亭嫌累不爱做菜,只是一大锅鱼端上去以后,牛爷会举着筷子在锅里乱翻。有时他还咧着嘴,露出一圈坑黄破败的牙齿,然后举止夸张的用筷子来剔粘在牙缝里的鱼肉。
也许嫌弃老人是不太对,但就算看着那香喷喷的鱼,她还是吃不进去。肥嘟嘟的鱼肉近在咫尺,喷香的味道混着白汽四溢,但她只能干看着。牛爷的到来对她来说更像是一种折磨。
牛爷好像在这儿不远的一处湿地承包了一小块鱼塘。一般暖和的早上,起来上学的亭亭,十有五六能撞见他。亭亭和他打招呼他也不理睬,只顾着埋头赶路。脚踩一双不知多久没擦的胶鞋,上面厚厚的几层淤泥已经干固成了许多奇怪的图案。这牛爷身子虽瘦小,却是精神抖擞,每每肩挑一根短扁,前后挂着两只黝黑的长桶。桶里装的不知道是啥,搅碎得白白黄黄大概是鱼的饲料。
小一点的时候,亭亭一直认为牛爷是因为爱吃鱼才养鱼,后来才知道他养鱼攒下钱给儿子娶媳妇儿了。一次晚饭后,她陪父亲去牛爷家玩,看到他正在吃一盆鲢鱼头。这种鲢鱼头不如青鱼头鲜美,又不如鳙鱼头的肉多爽口,价格低廉。老伴不在家,没有人管制他的酒量,他一个人喝得很尽兴。他不吃牛羊猪鸭鸡,吃鱼是因为他只舍得吃鱼吧。也许,他手头的东西并不多,但他的生活照样过得有滋味。
如今,炒个蒜苔连猪油都用上了,牛爷的日子也是过得奢侈起来。看来儿子那边的压力小了许多后,只剩一个嗜赌的老太婆,夸张点说,是游刃有余吧。
小胖的声音一下子打断了亭亭沓来纷至的回忆。
“那栋房子后面是不是有很多人?”只见小胖探头探脑的指着远处三两并排的小屋张望。
隔着两栋楼房之间的夹道,亭亭一眼就看到了那些不断进出的人,她定了定神,忽然发现那站在一圈黄条周围的不就是警察么。
小胖貌似也发现了,两人相觑了一面一同往那边走了过去。
“我去,这不就是那间鬼屋么?我都忘了这茬了!”小胖突然惊呼。
一直到手碰上其中一栋小屋侧边的粗糙蓝瓷砖,亭亭才反应过来,这里便是之前看到那团模糊黑影的地方。不过,现在天还没黑,周围都是人,亭亭居然没觉得多害怕。
“喂,你们两个在干啥呢?拉了黄线看不到啊。”一个警察一脸不耐烦的走了过来,毫不客气的扯住两个人的衣领,将他们一下拽了出去。
正是一般工作的下班时间,周围有不少小巷的居民在围观。
小胖和亭亭被刚刚那个怪力警察给吓到了,像干了亏心事似的,弓着腰想钻出人群,冷不防的听到了众人的议论。
“呀来来,他们家去年才搬过来的吧,小孩子在实小上学。”
“是今年,今年暑假才过来,不知道怎么想的,六年级都马上毕业了还换房子租,要租也租去初中那边啊。”
“该他们家倒霉呗。”
“死了吗?”
“不知道诶,屋子里好像有血迹,一家子都不见了。”
“那估计没了呀。”
“警察在这里鼓捣一天了,也没摸出个名堂,估计凶手是抓不到了吧。现在的警察啊,就是没用。”
……
要是别的话,可能亭亭还不会在意,但她清清楚楚的从那几个人的嘴巴里听到了他们学校的名字,立刻就紧张起来。
“这家人的孩子叫什么?”亭亭急急的问道周围的人。
“叫啥来着,你还记得吗?”
“好像姓张什么来着,名字很普通,张伟?对,就叫张伟。”
因为早上那件事的缘故,亭亭就担心受害者是不是和她同年级的那个“张伟”,结果没想到真的是。
“小亭,怎么了?你认识?”小胖也是一脸严肃,他也是第一次见到犯罪现场,不免手脚发凉。
“我们年级的,今天警察还到学校来了。”
只见小胖捏着手,略带犹豫的对亭亭小声说道:“我们好像是目击者诶,那天我们看见的那个黑影估计就是凶手啊,要不要去汇报一下?”
亭亭看了看那些黑着脸进进出出的警察,同样有些犹豫,“感觉看到了也没啥用啊,没什么有效信息和他们汇报……只是一个黑影。”
“也是。”
“不对,好像有用,至少可以告诉他们案发时间,他们的衣服也应该是全黑的吧,不然不会是一团黑影。”亭亭右拳砸在自己的手心,小声的辩驳起自己之前的观点来。
不止如此,亭亭还深吸一口气,做了一下心理准备,打算去找那些警察。
“哎哎哎,别去了。”这时候小胖却怂了,赶忙拉住了亭亭,“别去了小亭,你说的那些都是小事,警察查出来只是时间问题,还是别去的好……”
“为什么啊?”
“你想想看,那些警察半天查不出来,是不是有可能有内鬼,或者说,某个警察就是凶手。再者,凶手可能就在这人群中,或者躲在一个我们看不到的角落里。我们去提供线索,他怎么知道我们有没有看见他的脸?为确保安全,把我们灭口了怎么办?”小胖一本正经的分析起来。
“你这是犯罪小说看多了吧……你这样想也太狗血了。”
“又不是没有可能!哎哟,你就相信警察叔叔们吧,别去以身涉险了,这可是命案呐。”
亭亭咽了一口口水,虽然她觉得小胖说得确实很扯,但如他所说,并不是没有可能的。确实,什么案发时间,凶手特征,警察估计花点时间也能查出来。自己好像没有必须去的必要了……
“对吧?走吧走吧。”
小胖早就想离开这是非之地了,趁着亭亭还在进行思想斗争,赶紧把她拉了出来。
从人群中出来,猛然就觉得生冷了,两个人还没吃晚饭,肚子空空但他们一点也不觉得饿。可能是不小心脑补了一些血腥的画面,倒了胃口。
“亭亭,你果然在这里啊!”
亭亭抬头,竟然是自己的父亲。
“您怎么来了?”
唐全看到女儿又和那豆芽小子在一块儿,脸上又挂不住了,有点不高兴的说道:“你看看几点了?平常这个时间你早就应该在家做饭了吧?我一看家里没人,出来找你,看到这里莫名其妙一堆人,结果呢?你在这里干啥呢?”
“这里好像有凶杀案。”
“啥?”唐全一脸震惊,遥遥的看了看屋子,立马扬手,招呼女儿回家,“那赶快走吧,小孩子呆在这里干什么?不害怕吗?”
“那个,父亲,我跟您说我前天……”亭亭刚想把目击了凶手的事情和唐全说,就被身后的小胖硬生生掐断了。
小胖疯狂使着眼色,又装作云淡风轻的和唐全说道:“阿叔,我先回去了,今天和小亭玩的很开心,多谢款待。”
说完就一溜烟跑了。
“你刚刚说啥了?”唐全看着那小子的背影,感觉有些奇怪。
“没……没啥。”
“哦,赶快回去吧,我饭菜都已经热好了。”唐全低低的应了一声,也没细想就准备带着女儿回家了。他的心思还多半停留在这个凶杀案上,没想到这种可怕的事情居然就发生在自家附近,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唐全一边沉吟,一边走路,眼看着前边就要进入巷子的一个大弯了,结果一辆手推车突兀的冒了出来。唐全一个不小心,左腿被绊了一下,裤子倒是没事,可皮肉生疼。
推这个手推车的是两个人,一个人推,另一个人则扶着货物。那推车的人是一个浑身散发着粗横之气的壮汉,乌溜溜的圆寸,半敞着一件不太合身的棉袄,里面居然只有一件单薄的吊带背心,就像老头们夏天的标配那般。另一个扶货的人相比之下有些单薄,但他手臂很长,肌肉纵横,感觉更像是个练家子。
那推车的圆寸吼声如雷,“你他妈眼瞎啊,不知道让一让?”
唐全在外人面前,本是一个不易动怒的人。但这次他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太无理蛮横了。自己只是正常走路,而他们拐角还推那么快,跟故意找茬没两样。
“我应该是正常在走路吧?你突然拐进来谁看得见。”唐全憋着火,好歹是用平常的语气回答他。
“怎么?你还有理了?给老子道歉听到没?”那圆寸擂着前胸,堵到唐全面前。
唐全觉得这人简直实在无理取闹,一点小摩擦,两个人互相谅解一下不就行了?况且他的车子没事,反倒是自己受了点小伤。他有些咽不下这口气,沉默着不想搭理他。
“你他妈听到没有?”这粗蛮圆寸话音刚落直接照脸给了唐全一拳。
唐全莫名挨了一记重拳,还没缓过神来,捂着鼻子感受到一阵生硬的疼痛—-大概是鼻梁断了。
身后的亭亭看到父亲捂着脸不时有几滴血液飞溅出来,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小手紧紧的攥着父亲的衣角,一动不动。
“干什么你们?”
“干什么?你就是找打!”圆寸招呼旁边的伙伴,“老二,给我削他!”
呆若木鸡的亭亭不知道被谁拂开,重重的摔倒了地上。她恐惧的双眼盯着这俩个野蛮的怪物,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唐全和两人扭打在一起,但很快就被放倒,被按住一顿乱锤。
亭亭还在望着他们,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父亲应该是不会输的吧。他可是退伍的军人,怎么可能打不过这两个工人穿着的人。而且自己的父亲还是魔术师呢,肯定会一些魔法才对,不然怎么可能被派去抵御毒物呢。
但事实不断冲击着她的瞳孔,她的父亲正毫无还手之力的被单方面虐打。
忽然,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个奇怪的东西。对,她看到那个圆寸右耳上原本夹着的一根香烟落了下来。那根香烟很细,是不容易被夹住的那种款式。精致的烟嘴有着蓝黄相间的图案,怎么看都和这个五大三粗的蛮汉有些不搭。
是错觉吗?为什么会觉得有些眼熟?
对了,这两个人是小巷的人吗?为什么之前没见过?为什么会因为这点小摩擦滋事,甚至下这般狠手?难道这里靠近哪所精神病院吗?
“还手呀?怎么不还手?”圆寸壮汉叫嚣着,“怎么?就这点能耐?刚不是很能打么?”
唐全双臂捂着脑袋,蜷缩成一团,并不回答。
“没趣。”
那个粗蛮圆寸忽然面向亭亭,咧着嘴奇怪的笑了笑,“你不起来,我可要动你女儿咯。”
“这一拳下去会哭很久吧?可爱的小妹妹?”
这圆寸抱着拳,一步步逼近。亭亭惊恐万分,蹬着腿,仓皇的朝后门退去。
“诶哟,我草。什么东西,好疼。”
圆寸忽然一脸痛苦的挠着后背,当他焦急的转身,把后背露给亭亭时。亭亭看到,他的棉袄居然冒着火光。
圆寸的同伴也乱了阵脚,大叫着拍打,可这火就是不熄灭。圆寸想把衣服脱下来,但他发现棉袄就像黏在他的后背一样。
正当两人乱作一团之时,原本倒着的唐全立刻跳了起来,拉过呆坐在地上的亭亭就跑。
到家后的亭亭依旧惊魂未定,这种像警匪片里面的桥段居然就发生在他们身上。
“父亲,刚刚那团火,是您弄得吧。我就奇怪您平时又不抽烟,老是带着打火机干啥。”
唐全脱下外套,正检查着自己的身体,“嗯,没办法了。靠体术,我打不赢那两个人。”
“为什么啊,我不懂那两个人为什么要这样。明明不是我们的错。”
“不知道,可能是哪里来的小混混吧,你看到那个大块头里面的纹身了吗?碰到他们也算是倒霉了。”唐全叹了一口气,感觉胸口都在疼,立刻难受得蹲了下去。
“父亲,您好像伤得很重啊,去医院吧。”
亭亭小心的揭开唐全的贴身内衣,这让她呼吸一窒。难怪父亲在最热的天气都不敢穿背心,更不敢光膀子,几条触目惊心的巨大伤痕在父亲的前胸后背相互照应。而现在那些添横的旧伤上面又布满了青於和血印子。这让她目光一眩,眼泪就落了下来。因为她了解这种痛苦,她还知道父亲受的不仅仅是那样的皮外伤。
“你哭啥,这点小伤算什么?不用去医院,我明天就能好。”
“怎么可能?我不信!”亭亭怎么可能相信,她觉得这一定是父亲安慰自己才夸口说的。
“不骗你,我一直都是以防护姿态挨打的,都是些小伤。你别不信,明天的饭我来做,家务事我也包了,我健康给你看。”
“真的?”亭亭抹了抹眼泪,听父亲这么说,她都感觉自己快相信了。
“我去三爷那里一趟,一会儿就回来,饭你先吃。”
“我等您一起吧,我不饿。饭菜热两三遍又不好吃又不健康。”
“行。”唐全早就已经转身,右手在后背比了一个“OK”的字样。
看着父亲精气神的回答,亭亭觉得安心了许多。静静的坐着,梳理起自己凌乱的头发,亭亭忽然觉得父亲现在要去见的三爷,或许也是很厉害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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