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军第三师的官兵正在陆续进城,北京古老城墙黑压压的阴影下,是长长一队士兵的身影,架在肩膀上的毛瑟钢枪折射着民国的黄昏,扎着绑腿的脚步齐声向前,如平地惊雷,摇动着风雨飘摇的国度。
这受尽苦难的民族和国家啊!
吴佩孚微微压低了自己的帽檐,既像是要遮挡地平线上的落日余晖,又像是要掩藏自己那动摇的目光。他地手指微微颤抖,发红的指关节上道道皲裂,额角一滴汗水缓缓滑落,坠在领章上,噗嗤一声,摔碎成数瓣。
“张福来!”吴佩孚叫来自己的副手,“这里你先看着,我有些事情……我去处理一桩私事!”
张福来是北洋军里最常见的行伍出身之人,目不识丁,空有一腔血勇之气而已。但他是吴佩孚的蓬莱同乡,愚鲁固然是愚鲁,忠诚却也是忠诚。
“团长——”张福来面带忧色,“这两天局面很紧张,团长要多注意。”
吴佩孚拍了拍腰间的驳壳枪,勉强笑道:“我有它呢,放心,晚上以前我就回来。”
说完以后,吴佩孚便快步离开,一双军靴踏得飞快,好像地面上正升起火焰或刀刃,令人无处下脚,更令人进退维谷。
街道上已看不到红色的旗帜、横幅,原来写满商铺店面和墙壁的革命标语,现在半数被人清除,半数则被国民党人和各省“还乡团”代表的新标语覆盖。
“和衷共济”、“同心同德”、“踔厉奋发,以维宪政”、“行远自迩,维系时局”……短短几天以前还满是激进字眼的北京城,霎时间就变换颜色,被涌动的人潮洗刷成了另一种万人齐声高唱“稳健”、“大局”的新景观。
北京各大高等院校中,除了社会党直接在校领导层建立党委的北京工业学校以外,其余各大高校都宣布放假,要求所有学生必须待在家中,不得在校园中聚集。
军政执法处的大批军警已经把北京大学、法政专门学校、高等师范学校、中国大学、朝阳大学、汇文大学、铁路管理大学和民国大学等学校的校门封闭,严格清查和驱赶留在宿舍里的所有学生。
吴佩孚捂住胸口,他看到十字大街的正对面有一支举着“山东缙绅还乡团”旗帜的队伍正在游行,本能地拉低帽檐,目光躲躲闪闪,生怕有人认出自己来。
社会党的人呢?北京学联呢?农会呢?工会呢?
吴佩孚很有些诧异,他还不知道袁世凯、孙中山合署的“项城艳电”发出以后,北京学联总部已经宣布解散,就在前天北京总工会和顺天农会也都发表了“总部解散”公告。
北京城里倾向革命或者进步立场的团体、组织,已经泰半解散。
社会党正在自杀吗?
吴佩孚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余光瞥到了墙壁上张贴的剪报和政府公示,也看到了北京农会、农会和学联解散的新闻,各种各样的想法就像是潮水般涌入吴佩孚的大脑中,冲撞在一起,碰擦得火光迸射,令他颅中缺血,两眼发黑,好像天和地都倒转了过来,一切也都晕眩了起来。
还乡团的游行队伍里还有人释放烟花,轰的一声,绚烂的烟花在空中鸣爆,好似烂漫银河,地上成千上万的旗帜、各式各样的标语和横幅,字里行间写满的“稳健”二字,都被火树银花照亮,微风吹拂,敲金振玉,一重高过一重的呐喊,一重高过一重的声浪,几使吴佩孚为之失聪。
他有些站立不住,一手撑住墙壁,竖耳倾听,又继续向林公馆的方向走去——春风和煦之声、烟花灿烂之声、游行喧嚣之声、兵士金戈之声,琉璃金玉、火树绚景,人声鼎沸,势如潮涌,在那一瞬间北京变得大了,天空却变得小了,亿万斯民抬首,烟花的光彩照亮了每一张木讷无神的脸庞,再低回头来,就看到无数士兵、市民、农夫、党人、缙绅交织在街道上。
哈!
这就是民国的盛世吗!
“林先生……林使!林经略使!我是绥上一别的吴子玉,我要见林使!”
吴佩孚一把摘下军帽,露出那颗只有薄薄一层青发的脑袋,他直向前冲去,边小跑着边大声呐喊着。但他没有见到预想中出面阻拦的公馆警卫,反而是在林公馆前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熟面孔。
不,也不算意想不到,应当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子茳?张之江?你怎么在这里?啊……这……”
虎背熊腰的张之江等候在林公馆大门前,他是冯玉祥的副手,也是辛亥年时滦州起义的幸存者之一。
张之江笑吟吟地望着吴佩孚,好像对他的到来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子玉老兄,焕章一口咬定你会来,我还不信,唉,又赌输了五块大洋。”
吴佩孚一把拉住张之江:“怎么回事?公馆的人呢?焕章——焕章让你来的?”
林公馆已然人去楼空,只余片片寂寥,馆中仅剩下一位清洁卫生的阿姨,就连林淮唐的那个厨子都已经撤走。
张之江苦笑:“我们要做什么——我是说,北洋军要做什么,袁大总统要
做什么,林先生向来了如指掌,焕章猜得真不错,即便我们不来,社会党人也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因为从历来的经验来看,林淮唐总是正确无误。子玉老哥,你敢相信吗?世上真有如此多智料敌之人。”
吴佩孚沉默了,或许是因为关心则乱,北洋军大规模调动军队进入北京戒严,社会党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而袁世凯密令冯国璋率军北上,暗中部署北洋军队封锁京汉线、津浦线的行动,规模浩大,以社会党的耳目之广,又怎么可能会一无所知呢?
“难怪,难怪学联、工会和农会都解散掉了。不是解散,是都撤走了吧?”
张之江摇着头叹气:“子玉明知社会党不会有此过失,还要来林公馆……这样背叛团体,北洋是容不下我们了。”
北洋军的“秘密行动”,其实无论如何都达不到秘密的等级。袁世凯调动了多达三四万军队,封锁京汉和津浦铁路、包围北京、逮捕北方全部社会党人……其规模之大,行动之烈,冯玉祥和吴佩孚这种中层将领均清楚所有计划和行动的目标,这么大的动静是不可能瞒住社会党的。
但不管是吴佩孚,还是冯玉祥,他们明知如此,也无法按捺住为林淮唐“查漏补缺”的冲动。
因为他们都很清楚,也都很明白——社会党若真有此万一之失,这个饱受苦难的民族、这片饱经战乱的土地,又将要迎来多少的鲜血!
张之江说:“我是不怕死的,但子玉你在北洋前途无量,实在不应该来这里。”
吴佩孚回过头去,四面胡同巷口已经站满了军政执法处的酷吏和步军统领衙门的官差,陆建章亲自率队前来搜查林公馆。
这个在北洋团体内部都被冠以“人屠”大名的政治恶棍,大踏步向前,一手执马鞭,一手抓着国会的“授权令”,看到吴佩孚时眉毛一挑道:
“吴佩孚,你是曹三的部下吧?别给曹三惹事,快回去吧。”
陆建章又恶狠狠盯着张之江:“还有你!快回去,不要给焕章惹事!”
陆建章当然不是仁慈之辈,只是他很清楚张之江的身份,也很清楚张之江和冯玉祥的关系,所以也没必要小题大做,得饶人处且饶人!否则真要追查吴佩孚、张之江的告密责任,那冯玉祥也跑不掉,冯玉祥跑不掉,就是陆建章自己也要受牵连。
步军衙门的官差们随即冲入林公馆内,这些不久前还是满清鹰犬走狗的差人,现在换上一身新鲜制服就成了民国的捍卫者。
粗暴的衙役将公馆翻得乱七八糟,然而现实注定要让陆建章失望——林淮唐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一样有价值的东西,陆建章除了在厨房找出几筐白菜以外,甚至连一样能够证明林淮唐“穷奢极欲、生活腐化”的证据都没有。
吴佩孚和张之江都被一批官兵带走,“保护”起来,直到曹锟或冯玉祥来亲自要人。
更多北洋军的士兵,则在同一时间恶狠狠地踹开了一扇接着一扇大门,学联总部、兴闽银行华北总部、华南海运公司驻京办事处、顺天农会代表团驻地、北京总工会总部、北京工人联合夜校校舍办公室、北京工人医院、蒙疆经略使署驻京办事处、中华书局京津出版社、观察日报驻京工作组……
全副武装的北洋官兵在北京的大街上招摇过市,未经许可破门而入,肆无忌惮的进行搜查和拷打……
除了社会党一系的各机构、团体被成群结队的北洋军士兵砸烂以外,还有其他许多无论怎么强词夺理都实在很难和社会党人扯上关系的报社被军政执法处清查封闭,这之中甚至包括了不少国民党立宪派旗下的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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