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铁狮子胡同一号,总统府。
袁世凯喜将人参和鹿茸磨成粉末,然后装在随身的一个锦囊内,当成小零食随时取用吃掉。袁家一直有所谓男丁寿命不过花甲的传说,所以袁世凯年岁渐大以后,也越来越看重养生之事,他日日吃补品,以至于吃得自己常常鼻血横流,连德国医生都多番劝说,袁世凯却也始终坚持己见。
他是老官僚,本性很迷信,他刚刚在五姨太搀扶下回书房,一进房就说:“昨天晚上,我在南海玉栏亭上观天,看见有一颗巨星从天上掉下来,这是我生平所见的第二次。第一次文忠公死了,那颗星比这个小,这次是轮到谁了?”
五姨太堆着笑答道:“听闻段将军已克徐州,这颗星一定是轮到林淮唐吧。”
袁世凯颈粗腿短,走路正八字步,晚清民初在北京有一个“西山十戾”的传说,就是说北京西山有十个修炼千年的精灵通了人性,投胎转世,成为伴随清朝始终的十位重要人物。
洪承畴是獾,多尔衮是熊,吴三桂是鹗,年羹尧是猪,海兰察是驴,和珅是狼,慈禧是狐,曾国藩是蟒,张之洞是猴,最后便是袁世凯是蟾了。
当年袁世凯还在小站练兵时,曾在河南老家安阳洹上村购得一片土地,洹水自北方流经洹上村,很有气势,于是在此砌屋建房,大兴土木。
慈禧太后死后,被逼下野的袁世凯没有回项城老家,而是迁居安阳洹水之畔的洹上村,这里成了袁世凯的“龙兴”之地。
可河南方面冯国璋布防不利,驻豫的毅军追击白朗进入关中,留在河南的北洋军则在东调山东时遭到河南红军突袭,损失不小,其中最大的一桩纰漏就是安阳洹水之畔的洹上村,也被河南红军偷袭,连袁世凯早年在那里置办的“龙兴”之宅都让红军发动当地老百姓拆毁。
袁世凯心理上因此蒙上一层阴影,他最近脸色也显得有点灰蒙蒙,同五姨太说:“我在彰德隐居时,菊人为我请来一位堪舆大师相面,人说袁氏命不能满花甲,除非龙袍加身才能化解。”
五姨太勉强笑笑:“老爷已做了民国的大总统,与龙袍加身无异了。”
袁世凯拍拍自己的肚子:“说不准只有称帝才能化解这个魔咒!”
袁世凯毫无疑问是一个枭雄,是民国政坛上可以独树一帜的政治能手,他有治国理政的才干,也有宦海沉浮的权谋。而他的致命缺点,则无过于不能以诚待人,更不肯轻信于人,结果只能是任事躬亲,向上集中权力,向下则异论相搅、制造平衡之局。
到此时袁世凯还想着段、冯二人在外执掌大军的事情,慢悠悠的又吐出一句:“待山东得胜,该让芝泉回来主持陆军部啦,蔡松坡可以出镇东南,至于华甫,我是准备让他来做参谋总长的。”
袁世凯的驭人之术,第一是金钱收买,第二是宠以官爵,第三是武力镇压,他从来自信于此,将麾下的北洋人物全部当成棋盘上的小卒利用,到此时想的还是如何制衡段、冯势力的扩大云云。
五姨太为袁世凯沏满一杯参茸酒,袁世凯食量很大,总统府内的下人已另给他烹好一只河南烤鸭,只是不待袁世凯用餐,他自小相识的密友徐世昌即匆匆入府,带来了一条令袁世凯脸色惊变的噩耗。
“慰亭……山东完了!”
徐世昌和袁世凯相交四十年,四十年的友谊,哪怕掺杂进去了无数功名利禄、权谋政治上的利害关系,到底还是一辈子的至交亲朋。
不论从公或从私,徐世昌的心情都与袁世凯一般悲戚,他见到袁世凯尚精神烁烁的模样时,心里的悲痛才稍稍有所缓解,随即将山东战场上北洋军一败涂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知于袁。
按理来说,前线军事应当由陆军部和参谋本部主持,蔡锷才应该是第一个获悉北洋军在山东战场惨败消息的人。即稍次之,也应当是由主持国务院的宋教仁来总统府向袁世凯汇报。
但实际中北洋军自成一个集团,袁世凯虽然希望用蔡锷这把利剑劈开北洋团体暮气因袭的传统,但至今尚没能获得大的进展。
所以北洋诸部,特别是人际关系最为错综复杂、盘根错节的老六镇,几乎都不向他们名义上的上级长官蔡锷通报军情,而是靠段祺瑞、冯国璋、段芝贵等人的私人关系,再通过徐世昌向袁世凯禀告战况。
至乎宋教仁这位总理,那就更轮不到他来插手军事啦。
“山东……山东!”
袁世凯眼里泛出了惨白的泪光,好像霎时间上气不能接下气,声音都变得粗了起来,每一会儿时间一道鼻血即顺着人中处滴淌了下来。
“段芝泉负我、段芝泉负我!”袁世凯看着徐世昌送来的那份战报,声音顿时变得像是头受伤的野兽一般,“一虎一狗都没用,芝泉负我,芝泉负北洋!”
徐世昌收敛着自己的情绪,只说道:“山东战役败于段、曹不和,亦因华甫不能尽力援鲁……但现在不是清算功罪的时候,滕县之溃以后,济南、兖州尚有二、三万北军劲卒就地据守,红军未必能够立时北上,局势也还有
可资调度弥补的余地。”
袁世凯是老谋深算的人,他的情绪断断不至于因为徐世昌带来的这条消息就完全失控。他这番怒吼,多少也有表演的成分在,无非是要甩锅给段祺瑞等人,也是说明袁世凯对段祺瑞、冯国璋的不满确实越发强烈。
他的恼怒之情十分明显:“菊人,让聘卿来总统府商议军事。”
徐世昌却回道:“现在这种时候,正是需要团结人心的时候,是否该请宋教仁来?”
袁世凯凝视了徐世昌一阵,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最后终于松口说:“……好,请遁初来,也把松坡叫来吧,我们是该同心同德了。”
滕县之战,北军大败,北洋军第四师、第六师、第十师三个师成建制被红军消灭,再加上此前被红军击溃的张敬尧旅,还有另外一大批民团武装,北洋军政府仅此一战即损失可战劲兵达五万人之多。
这还不包括现在在山东形势危殆的第三师和第五师!
目前北洋军在全国范围内和红军旗鼓相当,这一场失败却很可能引发巨大的连锁反应,如果放任华东野战军继续消灭第三师、第五师,那么这之后无论华东野战军这一战略兵团转向哪一个方向、哪一个战场,那一个方向、那一个战场上的北洋军都将面临迅速崩溃的危险。
袁世凯也是军旅出身之人,他深知当前局势的厉害之处,因此哪怕他对国民党、进步党怀有极深成见,对自己的权位更有一种堪称偏执的固执,此时也只能选择团结北方各势力来共渡危局了……
袁世凯长叹一声:“芝泉误民国!两倍的兵力优势,三倍的军械优势,这头虎怎么就打输了呢?他连香岩都不如!”
袁世凯用人时如珍宝,弃之时则如敝屣,徐世昌心想的是段芝贵算什么东西?还能和芝泉相比吗?不是总统重用段芝贵这种幸进小人,又怎么会搞得北洋上下真正能打的一批军人心灰意冷呢!
段芝贵出镇张家口督军以外,他对于社会党的那只草原骑兵第一师还不是好几倍的兵力、兵器优势?结果打到现在,快要半年的时间了,战场从绥远一直转移到宁夏,又从宁夏打到陕甘,听说草原骑一师都快和白朗合流了,也没见着段芝贵获得什么值得一提的胜利。
好歹段祺瑞在滕县之败以前,于山东战场还是屡战屡胜的。
“现在什么事情都先不要多想吧。”徐世昌缓缓说道,“救山东为当前时局第一要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