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祺瑞没有想到他会在徐州吃到猪肉罐头,看着铁皮罐头上印制的中文汉字,特别是那一排“徐州第一食品厂”文字,段祺瑞心中对于滕县大战的胜败原因,好像又有了一分更加深刻的认识。
两天前他和徐树铮被曹锟炸桥堵住了后路,连带北洋军山东兵团的两万多名溃兵,一起成为了华东野战军的刀下鱼肉。
段祺瑞不是没有组织过反抗,他和徐树铮在邹城附近曾组织过三条防线。最危急的时候红军的炮弹就在段祺瑞的身旁爆炸,他还能冷静下来,把自己尚能掌握或有过一些渊源的部队都拉起来,试图重新修些工事抵抗红军的进攻。
可是北洋军一夜溃逃惊变以后,士兵早已完全丧失了作战的斗志和勇气,群龙无首、一盘散沙,再战已是无力,段祺瑞的百般筹划组织,结果也不过是被几个营的红军一波突击,便完全击溃。
他心灰意冷之下,终于选择了孤身前往红军阵地,希望能向红军的指挥人员说明停战议和的想法。
段祺瑞走出北洋军溃兵战线的那个清晨,适时下了一场小雨,虽是暮秋,但雨中却没有那种愁风苦雨的气氛,段祺瑞反觉得倍感轻松。
滕县之败的后果如何,段祺瑞也非常清楚,特别是经此一战让他清楚认识到了红军强大的战斗力,北洋集团虽然还有不少力量,但若再继续打下去一定是自取灭亡。
可段祺瑞更清楚袁世凯一定不会罢手,他与袁世凯同样相知多年,袁总统的性格如何,很难有几个人比段祺瑞更了解了。
但不得不说,段祺瑞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分量。
到这地步,他还有同红军谈判的资格?
段祺瑞前往红军阵地的时候,并没有带上徐树铮,而是吩咐徐树铮在后方继续组织溃兵进行抵抗。这一点他做得不算错,因为当华东野战军司令部获悉段祺瑞前来请求谈判的时候,陈更新虽然没有露出轻蔑的笑容,但也并没有特别重视,更没有如段祺瑞所想的那样亲自和他段司令见面,甚至引见他跟林淮唐见面。
陈更新只是吩咐前线战士将段祺瑞控制起来,按照阵前起义的待遇照看,但控制的措施要一如普通俘虏的待遇。
不错,段祺瑞除了几个连长、排长以外,任何一个红军的高级指战员都没能见到,便简单直白的做了华东野战军的俘虏。
他除了收到了据说是司令部专门送来的罐头食品,还有一床军用的绿色棉被以外,其他生活方面的待遇就和普通的士兵差不多。有位红军的排长请了一个军医过来,帮段祺瑞治好了他身上被炮弹碎片弄伤的地方,裹起厚厚的绷带以后,这位北洋军政府的前任陆军总长和国务院代总理,看起来也就真的和一名普通士兵没有任何差异。
红军根据国际公法优待俘虏,给段祺瑞的待遇中规中矩,也有专人审讯他,可由于山东方面的重要战事已经结束,后面对第三师、第五师的作战,段祺瑞也不能提供什么有意义的情报,所以审讯他的人其实问的都是一些关于战争犯罪的事情。
这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关于“烧村”行动的问题。
那些审讯官们问到此事时,便眼泛凶光,可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直到很后来段祺瑞才知道元老华东野战军的兵员,就和北洋军大部分师一样,都是以山东人为主,那几个审讯官都有亲朋好友死在了北洋军“烧村”的肆虐之中。
段祺瑞坦诚回答了每一个问题,他在那几位审讯官杀人般的目光下,一五一十的说出了自己知道的一切情况。从徐树铮如何建议他实行扫荡计划,再到吴佩孚等北洋军中层军官的强烈反对,再到后来他如何表面上拒绝徐树铮的建议,但实则却并没有严令去阻止徐树铮的单方面行动,在徐树铮冒充军令实行烧村扫荡以后,他自己又是如何包庇和纵容徐树铮。
这一切,段祺瑞都和盘托出。
到这时候,他心中并无侥幸,反而因为在俘虏营中所见到的红军军貌,所见到的社会党人在前线埋头骨干的风姿,使段祺瑞心中的涟漪一层荡漾又激烈过一层。
接着他又交代了自己如何处置红军俘虏的事情,段祺瑞确实没有下令杀害红军俘虏,他可以确认北洋军中一部分俘虏待遇相当恶劣,但确实并没有故意杀害俘虏之事。但段祺瑞也承认一部分落到民团手中的红军俘虏,肯定遭到了非常残酷的虐杀,他对这些事情大概有所耳闻,可也并没有出面制止——段祺瑞本有这种能力的。
段祺瑞本以为这场审讯以后,他即便不被立即杀掉,也肯定会被好好整治一番。但结果出乎意料,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他只是被红军转送到后方,不久即被送到徐州。
段祺瑞这才慢慢了解到红军的俘虏政策并非虚言,他们对于战争罪犯也自有一套自己的评价标准,包括国民法院、公审法庭等等各种名目的设施机关,段祺瑞也是在被送往徐州的路上才一点一点了解到的。
他对社会党的想法,对红军的看法,甚至是对整个中国、整个世界的认识,都这样一点一点地悄然发生着转变,直到段祺瑞他能坦然而完全的接受来
自人民的审判,也坦然去面对自己身上的一切历史罪恶。
在被转送后方以后,段祺瑞就只能通过纸来继续了解外界正在发生的各种事情。这也是他觉得很奇妙的一件事情,红军并不阻止战俘营里的北军俘虏读书看报,而且还会主动给俘虏们提供许多书报。
一开始段祺瑞想的是红军如此做法,无非是攻心之计,提供的书报肯定也大多数是社会党自己出版的那种美化本方、粉饰本方的书报罢了。
但结果却让段祺瑞有些惊讶,他在战俘营里不仅能看到社会党自己的报纸,也能看到各类外国报纸,甚至还能看到不少北洋军政府在幕后支持的御用小报。
除此以外,红军提供的书籍,除了一部分是宣传他们自己的主义思想以外,其他的书籍几乎都是两本一起发、两本一起看,这两本基本上都是一本的意见主张为北洋军的意见主张,另一本则是社会党方面根据北洋军的意见主张所写出的具体反驳和建论之书。
战俘营的卫生条件也很好,伙食虽然差——不包括段祺瑞在内,他偶尔还能吃到一些罐头食品,按那个连长的话来说,段祺瑞的生活待遇是对标北洋军起义将领的——但基本不会太饿到人,这些都比北洋军的俘虏条件好非常多,由此也可见到社会党总的人力物力虽然远远不如北洋军政府,但在前线发挥出来的物质基础,却比他们当面的山东兵团好得多。
这并不奇怪,在前往徐州的路上,段祺瑞见到了沿途大车小车甚至手提肩扛来为红军运输粮秣辎重的老百姓,也见到了纪律严明的红军是如何谁在乡亲的门板上,大军经过一个小村都不会发生什么混乱,也难怪当地老百姓如此支持红军。
相比较北洋军呢?即便第三师也有武装下乡征粮,打到哪里吃到哪里,有的大烟兵吸鸦片吸过头的时候,到处胡乱杀人更是司空见惯。
这样两支军队的对比,百姓会支持谁也是不言而喻的。
更让段祺瑞感到震惊的则无过于社会党在鲁南农村中深厚的组织基础,他没想到自己路过的每一个村庄,哪怕是只有一百人左右的小村子,也会有社会党的支部在,也会有农会的基层组织,也会有小规模的生产队、合作社……
这些机构,这些组织,段祺瑞是有所耳闻的,他只是没想到社会党能把这些东西真的深入到农村中,还做得如此扎实,这是让段祺瑞最觉得吃惊的事情。
徐州在望,路旁的景色也在逐渐发生着变化,小小的村落在减少,大片的田野也逐渐看不到了,但地平线上却升起了一根根烟柱,工矿轰鸣的机械之声响在了段祺瑞的耳朵里。
这就是徐州吗?
段祺瑞想着——他在清朝时曾经做过江北提督,本应对徐州并不陌生,可现在段祺瑞眼中的徐州却是这样的陌生。
一种好的陌生。
他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工业的力量,我们输得实在不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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