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依旧是一副十分懵懂的样子,或许这一切对她来说尚属太早,又或者林淮唐本来就不该对孩子讲述这些遥远的事物。
林淮唐只是轻轻将林徽因抱起,幼小的孩童在他怀抱里好像连一片叶子的重量都没有。北京的暮春时节,还有料峭的微风,吹得两人感到微微发冷,但在他们回到宅中前,便又有一辆马车停在了林宅的庭院外。
警卫们小心翼翼地检查马车中的来客以后,方才放行,允许车内行人通过秘密岗哨林立的街道,梁启超就这样走到了林淮唐的面前。
“任公?还有……这位是?”
梁启超一袭长衫,他在日本生活多年,既没有像黄兴、章太炎那样养成穿和服的习惯,也不像孙中山和林淮唐一样时常穿西式的便装,总有些独立独行地穿着马褂长袍,只有正式场合方着西服。
在他身旁,另有一位唇上无须,看起来约莫三十余岁的同行者,衣着打扮则透着十足的欧风美雨侵染之气,西装革履,头发也是向后梳起背头,一丝不苟的模样。
梁启超伸出手介绍说:“君汉,这位是我们那位自杀总统的高参,宪政奇才杨度杨皙子。”
杨度苦笑:“任公又挖苦我,我上不能劝慰公行宪政、下不能制北军暴行,何谈高参又何谈奇才!”
此前北京事变,杨度曾经深度参与其中,无论是袁世凯的行动还是总社的密谋,亦或者是冯玉祥与蔡锷的兵变行动,中间几乎都有他的穿针引线。
当时的北京还处在军政执法处的白色恐怖统治下,杨度竟然能够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四处串联,他的身段巧妙暂且不说,仅仅是这份敏锐的嗅觉就要令林淮唐都啧啧称奇。
“任公此前几次向秘书厅递条子,原来是为了皙子先生。”
“不、不。”杨度连忙摆手,“是我几次请求任公,任公拒绝不下,这才得到一见书记长的机会。”
梁启超笑道:“我原意是想和君汉谈谈进步党改组的事情,但碍不过皙子几次请求的情面,便带他一起来了。如果君汉觉得不妥,我就劝皙子不要再沾染政治啦!”
“哈哈,有什么不妥呢?”
林淮唐轻轻将孩子放下,告诫林徽因回房读书去,然后才带着梁启超和杨度二人在林宅小小的庭院里散步。
“民国是共和国,是人民之国,除了罪大恶极的反动派以外,谁都有沾染政治的资格,谁也都有讨论政治的权利,建言献策,本是我国家公民应有之义务,即便无职务在身,亦大可以放声献计。”
这种套话杨度当然不放在心上,但他也听得出来林淮唐并没有对前政府人员赶尽杀绝的意思。特别是像杨度这样早早跳船且和社会党本来就有一点联系的人,看来短时间内是不用担心上了政保局的名单,或是被戴上公审大会的木牌高帽。
“这段时间我和祖庵几次通信……嗯,就是湖南谭都督。”
林淮唐点头:“我知道,湖湘三公子嘛,他在长沙打了几通拥护国民大会的电报,但既没有向红军输诚,也没有出兵阻挡红军朝长沙继续前进,我们也不清楚谭延闿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谭祖庵这位儒雅随和的大名士,是想好了吗?”
杨度同梁启超对过眼神以后,即将一封手写书信递交给林淮唐。
“这是祖庵的亲笔信……我本意想托任公交给中央,但事关重要,因此还是决定亲自交到书记长您的手里。”
林淮唐心下一笑,明白杨度这是在寻求一切机会谋求政治地位。但红军进京以后,形势大变,旧的政治格局已经完全崩塌,杨度所信仰的那番帝王心术,在新的时代也无从发挥作用。
“谭都督不发电报联系,竟然送来一封亲笔信……”
林淮唐低下头,微微思索一会儿,道:“看来谭都督在长沙坐得不怎么安稳啊。”
信上所写的内容,除了湖南以外,还涉及到滇、桂两大军阀。按谭延闿的说法,自从中央表露除了要调地方省军去东北,还要对省军进行彻底整编的意思以后,陆荣廷和唐继尧就几次联系他,想要搞一个西南攻守同盟来拖延时间,以待时变。
这样重要的大事,谭延闿竟然不敢直接致电中央,要通过杨度这条线七拐八转地联系过来,看来他在湖南的地位也很是动摇。
“辛亥年焦达峰、陈作新两位出自底层会党的义士,振臂一呼而三湘响应,湖南革命遂成。但自从文正……但自从曾国藩以来,湖南绅权之强,冠于中国,像焦达峰和陈作新这样的泥腿子下等人,又如何坐得住湖南都督的位置。”
杨度一点点为林淮唐分析说:“辛亥年长沙兵变,焦、陈二都督被刺身亡以后,诸绅又推举祖庵为都督,这就是湖南的绅权不可侵犯。而自红军举义以来,天下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红军以消灭绅权为宗旨,山东、福建等地分田土改,更是震动天下人心,湖南之绅士怎么可能还坐得住呢?反亦亡,不反亦亡,谁又甘愿束手就擒?西南之惊变,恐怕已是千钧一发的局面。”
晚清湘军崛起,大批湘军官兵
在江南烧杀掳掠后回乡买田,使湖南的乡绅群体在短短几十年内就飞速膨胀了起来。
这些人除了控制大量土地以外,还有经营洋务、从军练兵的经验和历史,手腕、目光,都绝非山东等地的一般反动劣绅可比。
此前的解放战争,红军尚未危及这一群体的根本利益,他们自然坐视北洋军的败亡,但解放战争以后,社会党在山东、淮海一带开始推行起了史无前例的土地改革。
即便社会党对相关的消息尽量采取封锁、压制的办法,但这也只能稍稍延缓土改消息的传播和影响。关系到那么多人的身家性命,矛盾会迅速激化起来,也是林淮唐早有所心理准备的事情。
“西南之事,中央自有布置。”
林淮唐脸上甚至还有些遗憾:“他们动作太慢反而令我失望!唐继尧犹豫不决,谭延闿与中央通信,只有陆荣廷的胆子大一点,至今还偶和红军交火,这样的魄力,怎么搞反革命嘛!”
“西南若反,红军自当用革命的武力扫除一切反动派,歼灭群凶!我担心,我只担心他们反的拖拖拉拉,反而拖延了我们的时间,也难免让红军束手束脚。”
杨度神情未变,只是眯起了眼睛:“林书记长行事每每部署周密,总能料敌先机,先发制人,此事看来真是我情急了,低估了中央的准备。”
“中央……中央希望早早解除西南的后顾之忧,我们的目光总是要向前看的,有一些敌人他不跳出来还麻烦一些,他若自己跳出来,那只能是方便红军将他彻底消灭掉。
皙子先生,你的手上没有沾染革命同志的血债,大可以光明正大地行走在新中国的红旗之下,倒也不用在去搞什么政治上的阴谋了咯……那总是落入下乘。
我之前给任公送过几本书,都是关于社会主义的理论思想,还有一些辩证法相关的材料,我想皙子先生也读一读吧。我知道先生研究中西各国的政治制度研究很深,我们国家今后正要走上一条物质上高速发展的快车道,但是在思想方面,确实中国的理论家还是太少。
皙子先生有很好的西方哲学和政治经济学的功底,这是硬功夫啊,如能夺多下一些功夫研究社会主义思想,那么我是很欢迎中国再多上一位政治学理论家的。”
社会主义思想流入中国其实也不过数年时间,而逐渐在一般人中流行起各种相关的概念,也就是在这两年了。
中间还多半靠的是社会党投入大量资源,进行的硬性推广。
可是即便如此,就算社会党内部,林淮唐都不敢说真正理解了马克思那套政治经济学理论的党员,能超过一千人。
中国社会党已有了十几万党员,还有数倍于此的外围组织成员,但真正意义上的理论家呢?除了刘师复稍微沾点边,就算是林淮唐很看好的陈独秀、李大钊、周树人这几位,恐怕各方面的功底也都还嫌太浅!
他确实是很看好杨度走上社会主义道路的。
在后世历史中,这位袁世凯幕中的毒士,中国传统帝王术的传人,却在四一二的白色大恐怖里入党,至少这份铮铮铁骨的勇气,就和郭沫若一样,是不能因为任何其他历史而被抹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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