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玉门关吹来。
杨增新不是新疆人,甚至也不是甘肃、陕西人,他的老家在云南,距离自己脚下割据统治的这片土地还有千里之遥。
1911年关内闹革命的时候,杨增新作为爱新觉罗皇室的忠臣,也曾和陕甘总督升允谋划过把溥仪接来新疆闭关自守,做着在这片乾隆帝为满洲人保留的“自留地”上中兴大清的美梦。
杨增新当然是汉人,但在他的旧观念里,他和爱新觉罗氏的君臣之分远高于他们之间的夷夏之防和民族之别。清室退位以后,杨增新又受到袁世凯的拉拢和扶持,在袁世凯的帮助下杨增新才把辛亥年时伊犁起义的那帮老同盟会杀的杀、捕的捕、赶的赶,使新疆军政大权完全落入他一人手中。
袁世凯对他有知遇之恩,但当北洋军在关内地区土崩瓦解的时候,杨增新却又并没有为袁世凯出过一兵一卒。
如今,他想的只是保住自己土王爷的地位,最好能安享晚年罢了。
至于杨增新死后?洪水滔天,又关他什么事!
风从西域那边吹过来,暮色中,各种各样的影子在动。祁连山的影子、苍崖云树的影子、沙丘和荒草的影子、匈奴人和汉军的影子、喇嘛红衣和回回白袍的影子、穹庐似的毡房蒙古包的影子……还有这几年来被杨增新铁腕镇压的那群伊犁革命党人的影子。
影子纠缠着影子,影子压着影子,连绵起伏,像流水般在黑暗中游弋动、飘移。这位年过半百的老都督在迪化的督署中醒来时,隐约就能听到那些影子背后的声音,仿佛是沙场上的鸣镝,仿佛是鼙鼓羌笛的哀怨,也仿佛是万千饕餮怪兽发出的呼啸。
“中央……林淮唐有发来什么新的电文吗?”
杨增新人到老年,身体状况越老越差,视力也越来越不好。自从俄国革命以后,林淮唐在北京几次发表了要求红军加强对边疆地区控制的讲话以后,杨增新就逐渐感到了新疆形势的暗流涌动。
他把自己的堂弟伊犁镇守使杨飞霞,专程从伊犁召回迪化。自清廷收复新疆以来,一直都是以水草丰美的伊犁为统治中心,但新疆正式建省时伊犁受到俄军破坏,已经是人口凋敝、满目疮痍,再加上俄国侵占了西北大片疆土以后,伊犁不再出于新疆的中心地带,反而变成了边界上的孤城,所以新疆的政治中心才不得不从伊犁转移到了迪化。
但伊犁依旧是新疆除迪化以外的第二大城市。
杨飞霞毕业自日本陆士学校,前两年库伦叛匪侵袭新疆时,就是杨飞霞带兵到阿勒泰抗击蒙匪,这才保住了新疆边陲的安定。
再者他又是杨增新的堂弟,自然受到信任得任要职。
不过此时杨增新把杨飞霞从伊犁召回迪化,还有另外一个因素,那就是杨飞霞早在日本陆士读书时就已经加入了同盟会,甚至在辛亥革命前还曾经亲自参与了黄花岗起义,只是起义失败以后,杨飞霞在一片混乱中逃到乡下继而前往香港,后来辗转至日本、武昌参加革命,并没有跟随林淮唐突破清军的重重阻截前往梅州建立革命军的根据地。
不然,现在杨飞霞可能就是中国社会党和红军的元老级领导人了。
但众所周知,黄花岗志士在中国社会党党内的历史地位极高,黄花岗起义时牺牲的林觉民至今还是社会党最着重宣传的革命烈士之一,所以杨增新很希望能靠堂弟杨飞霞参加过黄花岗起义的这层关系来软化中央的态度。
新疆虽然编有整整四个师的部队,但其实每个师仅编有一个团,兵力最大的新疆陆军第一师也才编有两个团,总兵力不过万人而已,要纯靠武力是很难抗拒中央的。
杨增新现在还不知道胡景翼兵团已从哈密出发,向迪化奔袭而来的消息。
他拉上外交署长樊耀南、政务署长金树仁和堂弟伊犁镇边使杨飞霞等亲信,就开始讨论起怎么迎拒中央的问题。
樊耀南曾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视野比较开阔些,他给杨增新分析说:“都督,这回中央希望加强对边陲地区的控制,无非是为了防止俄国革命的动荡扩散到中国来。我们只要严守边疆,关闭所有海关关口,停止中俄间的一切边地贸易,再把俄国人设在新疆的几个领事馆全部关闭,就能避免中央以防俄为名来插手新疆内部事务了。”
政务署长金树仁则说:“中央若真想插手新疆,还缺这一两个借口吗?我看早襄的办法是行不通的,都督,我们还是要从根本上着手。依我来看,中央现在在关内搞社会革命,闹得天怒人怨,多少名门望族、衣冠簪缨西出阳关来新疆讨生活。只要我们做好宣传,就能拉上新疆本地那些巴依王公一起反对红军。”
杨增新微微沉吟,还没有说话,但杨飞霞已经站起身来大声斥责说:“新疆势弱,当关内统一以后,新疆省绝不可能长期割据自守独立于一方。我们现在接受中央政令还来得及,中央对地方实力派里主动归顺投效之人实属不薄,就连冯国璋、唐继尧这些人现在都能在中央革命政府担任要职,都督还担心什么呢?”
金树仁冷冷一笑:“什么要职,
就调去做弼马温罢了,连一点实权都没有,纯是摆设。”
金树仁又劝杨增新道:“新疆实力虽小,但地远万里,从阳关到迪化一路上几千里黄沙,如此天险红军怎么克服?我看不若效仿当年的马占鳌,先胜红军一战以后,再同中央谈判求得实职。”
林淮唐收编国内地方实力派军阀的时候,虽然没有赶尽杀绝,但给冯国璋、唐继尧、阎锡山等人的待遇,也谈不上多好。
杨增新就是在纠结这点,他很清楚中央如果腾出手来全力控制新疆,自己绝不是对手。但要杨增新放弃权力,去北京做一个可有可无的虚职,他又不满足,那么金树仁所说的马占鳌故事似乎就确实很有吸引力了。
杨飞霞见堂兄一副意动的模样,实在忍不住,抓着他手就说:“哥!咱们都是云南人,难道还真要在新疆过一辈子不成?哥你是不准备再回老家了吗!”
金树仁见状低声说:“若都督入京,杨使听说是林淮唐的旧人,说不定林主席将任杨使主政新疆嘞。”
杨增新微微点头,道:“嗯……德庵剖析的有理。我们即便要降,也要先打出一点名堂来再降。就这样办!先派兵堵住阳关,我们守住新疆,时间愈久愈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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