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和煦的阳光洒在钢铁铸成的铁轨上,闪烁出耀眼的金属光泽。一列从北京向东开去的北宁通车,正驰行在广阔、碧绿的原野上,铁道两旁是茂密的庄稼,清澈的小河,成排的工舍和矗立的电杆线……好像走马灯似的在凭倚车窗的乘客眼前闪了过去。
乘客们吸足了新鲜空气,看车外看得腻烦了,一个个都慢慢回过头来,有的打着呵欠,有的搜寻着车上的新奇事物。不久人们的视线都集中到一个小小的行李箱上。精致的皮箱上还堆叠着用乳白色丝绸包裹起来的西洋乐器,旁边又放着一具装在盒子里的小提琴。
这是贩卖乐器的人吗?旅客们注意起这行李的主人来。不是乐器商人,是一个年纪轻轻,约莫十几岁的小女孩,年纪很轻,看来是个女学生,这女学生穿着白洋布短旗袍、白线袜、白运动鞋,手里捏着一条素白的手绢——浑身上下全是白色。
她一个人坐在车厢一角的硬木位子上,动也不动地凝望着车厢外边。脸蛋很小,略显苍白,两只大眼睛又黑又亮。这个朴素、孤单的美丽少女,立刻引起了车上旅客们的注意,尤其男子们开始了交头接耳的议论。可是女学生却像什么人也没看见,什么也不觉得,她这异常的神态,异常的俊美,以及守着一堆乐器的那种异常的行止,更加引起同车人的惊讶。慢慢的,她就成了人们闲谈的资料。
“这小密斯失恋啦?”一个西服革履的洋学生对他的同伴悄悄地说。
“这堆吹吹拉拉的玩意儿,至少也得值个十块二十块人民元。”
一个胖商人凑近了那个洋学生,挤眉弄眼地瞟着乐器和女学生:“这孩子带点子这个干么呢?卖唱的?长得真俊俏,莫不是……”
洋学生瞧不起商人,看了他一眼,没有答理他,另一个穿军装的青年微笑着说:“同志,关外是一个新世界,劝您万万不要在东北用那一套旧眼光来生活。”
胖商人自讨没趣的耸耸肩,他还想说些什么闲话的时候,站在女学生不远处的一个少年却双眼喷火似的盯着他,胖商人打了个激灵后赶快走开。
“小姐,火车好像已经出关啦,咱们真的到了东北,但这周围,完全看不出战争的模样。”
“都说了,不许叫我小姐。”女学生撅起嘴巴,对少年使用的称呼很是不满,“现在是新时代,哪里还有什么小姐、少爷的?早就不兴这套了,你不要叫我尴尬。”
“主要是我又不知道怎么称呼你才方便。”少年脸上微微一红。
“叫阿因!我爸爸都是这么叫的。”
“那是主席的叫法!……我怎么能?”
“嘘!在这里不要乱说话。”
林徽因竖起一根手指,神情紧张,她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家庭背景,不然也不会选择离开北京到东北来上学。
“我叫你什么呢?”林徽因眨巴了两下大眼镜,又问道,“叫你中豪显得生分,你说你,不是考到第一名了吗?去保定读书多好,怎么也要到东北来。”
伍中豪放松下来笑了笑说:“因为东北是一个最新的世界啊!我就想到这里来,谁都不想错过建设新世界的机会。虽然关内每天变化也很大,也是日新月异的模样,但谁不知道东北才是五年计划的最前线呢。而且,我读过对马海战的书,不是说那个东乡平八郎今后要到大连教书吗?我很想去会会他呀!”
火车喷着白色的蒸汽,沿着铁道线继续奔驰在东北的大地上,伍中豪说话间,车窗外刚好出现了海滨的景色:当蔚蓝的天空和碧绿的原野之间突然出现了一望无际的大海时,所有乘客都凑到了玻璃窗前,一起睁大了眼睛欣赏着渤海的风光。
微起涟波的大海上,还有一艘通体纯白的军舰,甲板上高高树立起四支炮塔,舰桥附近还悬挂着一串长长的小旗帜,有大家都很熟悉的星轮红旗,也有一面看起来很像日章旗,但那轮太阳中央多出一颗黄星的旗帜。
“瞧,那是东洋革命的功勋舰金刚号战列巡洋舰啊!”
日本海军使用的舰艇命名条例和中国红海军本来就差不多,双方对一等巡洋舰的命名都是使用国内的名山称呼,金刚号战列巡洋舰的名字就来源于大阪附近的金刚山。所以革命以后,大多数的联合舰队舰艇都没有改用新的名字,而是沿用旧舰名。
伍中豪对海军很感兴趣,双眼看到军舰以后就转不回神来,他的眼睛贪婪地将舰体上一切装潢都印入脑海之中,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林徽因恍然失笑,崖底下的海水撞击着海兵的礁岩,破碎出成片的白色泡沫,折射着阳光五颜六色,道道白色云帆汇聚海湾之中,千帆竞发的美景更让她印象深刻一些。
“看海,多好看啊,今后渤海、黄海、东海……都成了我们的内海,变成一片和平的海湾。”林徽因歪着头,也有些感慨,“你到大连读书去,每天看这些,多美好!诶!你还没说要我叫你什么呢。”
伍中豪从座位下面双手举起暖水瓶,一边给林徽因倒了杯热水,一边笑道:“你要非让我叫阿因的话,那今后阿因叫我豪子好了。”暖水瓶外面有一层竹篾做成的壳,里面里是双层玻璃制成的瓶胆,夹层中的两面镀上银、铝、铜等金属,中间抽成真空,瓶口还有个木塞,像这样国营工厂生产的暖水瓶,是关外普通老百姓最喜欢的日用品之一,便宜、实惠又很耐用,在东北没有暖水瓶日子可不好过。
“噗!”林徽因忍不住笑出声来,“好,就叫你豪子。”
在两人的背后,车厢的内壁上还张贴着连幅的宣传画,最大的那一幅画着几只大手握在一起,“1919年7月1日”的时间标记上面,则是用夸张的艺术字体写着这么一行话:“牢不可破的联盟!”。
距离战争的结束,已经过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虽然在越南、西伯利亚和琉球依旧冲突不断,但国内整体的氛围已经转向了和平建设,许多军人退伍以后也转入地方的工农业建设事业里去了。特别是在东北,肥沃的黑土地上正在快速拔地而起无数工厂和烟囱,时间正以急切的速度抚平着战争带来的创伤,那些遍布弹坑、硝烟和累累僵尸的旧战场正日益成为新兴的工业区。
但,也还是有些人对此并不满意。
“呸!”
车厢里,另一个穿黑色立领中学生制服的少年人,拿着一支钢笔就在宣传“联盟”的大画报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字。
“我们打胜了仗,为什么还要联盟?”中学生一脚踩在木质的座椅上,一手握拳道,“日本人在东北杀了那么多人!我们村也死了许多人。凭什么,凭什么他们打输了,一转眼间又成了我们的同志?我才不要和日本人做同志!他们……凭他们也配吗?”
中学生的胸口还别着一枚学名牌,上面清楚写着“沈阳第一工业中学”的校名,校名下面是学生的名字“马尚德”三个字。
车厢里顿时鸦雀无声,一下子变得十分寂静起来,林徽因的耳朵里只剩下车窗外呼啦啦的风声,以及夏天时树林里的蝉拼命“知了知了”聒叫的蝉声。
“你是放暑假回关内老家的学生吗?”
车厢另一角的后排座椅上,一位读报的青年人微笑着发声问道:“放暑假啦?学生还是多看点书、多读点报好,不然什么也不懂。”
马尚德微微气恼道:“你懂?你懂你给我讲讲啊。好好的一个中国社会党,混进去那如许多的日本人,再叫我怎么尊敬、怎么热爱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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