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破仑曾把大炮称作战争之神,图哈切夫斯基也抱有同样的看法,他下达作战命令之后,立刻就派人到前沿部队去组成炸炮小组,趁雾色掩护,用小股部队泅渡先把敌人设置在河堤上的火炮炸掉。
“没有炸药包怎么办?”参谋问。
“那就用集束手榴弹!”
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图哈切夫斯基的军事辞典里,只有随机应变、百倍的胜利信心、准确的判断和斩钉截铁的决策,不存在民主二字。他认为三个高明的厨师同时在一口锅里炒一个菜,还不如一个平庸的家庭主妇炒得好吃!他是红军将领,那是从政治角度而言,在阵地上,他推崇拿破仑。他不懂深奥的政治理论,却相信战场上的灵感。他果断坚决,在于他自信只有他手中掌握着军事智慧的钥匙,用它,可以打开通向胜利的大门。
乌拉尔河上的奥伦堡集团军犹如一个红了眼的赌徒,不顾血本,用孤注一掷的疯狂决心,倾尽全力摧毁红军渡河的任何可能性。杜托夫还在从奥伦堡赶来下游渡口的路上,但他的命令已经跟着大批增援部队、无线电报一起来到了夏季波涛汹涌的乌拉尔河畔。
双方暴烈的战斗本性,都被疯狂的进攻和顽强的抵抗刺激起来了。这里既不是豹子对着饿狼,更不是猛虎对着绵羊,而是红色雄狮对着白色雄狮,是俄罗斯大地上两种命运的决定性交锋。
战场上,每个战士都成了自己心目中的英雄。酷烈的战斗把尚未参战部队的全部热情激荡起来,怨毒恨火和参战的欲望,在每一根脉管里急剧膨胀起来,每一组肌腱都鼓荡得簌簌发抖。他们急切地投入战场。这是战场以外的人不能理解、不可思议、不可理喻的一种感情。因为他们无法体验到灯蛾扑向火苗时的高度的兴奋。任何勇士都需要那种奋战的氛围,正像使血液沸腾的铜鼓军号和卷起心灵风暴的交响乐章。
敌机的狂轰滥炸,低空扫射,已经随着落日含山沉寂了。渡口重又喧腾起来,站在土坡上观战的斯大林舒了一口气:“那些飞机……有协约国送给白匪的,也有的是德国人送的。但到夜间,这些战机就不会再出动轰炸了。”
两排白军的轰炸机,总共二十多架的规模,正如斯大林判断的那样,随着夕阳没入河水,敌机猖狂的机群也逐渐停止出动,红军趁势又有几股部队乘着从里海北岸哥萨克盖特曼手里买来的渡船,冒着白匪兵的机枪火力封锁开始渡河。
“随时注意空袭,随时注意隐蔽,约瑟夫。”
图哈切夫斯基还保持着相当冷静,红军的渡河主力分成三股,他们指挥的主力部队执行的反而是佯攻任务,在吸引到奥伦堡集团军的注意力以后,另外一支精干的轻装部队则在更下游的渡口保护人民委员会的同志们迅速渡河。
斯大林举目张望着缓缓南流的河水,从上游下来的尸体夹在断桥的木板之间,像散而又聚的木排。河水血浆似的又黏又稠,弹痕累累的岸滩上,散乱着因负伤、死亡、疲倦而倒卧的人群,远处有人指挥着拖走被打死的骡马,在分割它的血肉之后,便急急地走向不可知的陌生世界。
天色渐渐黑暗下来,深蓝色的暮霭饱含着血腥味的硝烟笼罩着原野,绵亘起伏的紫色山丘跟远方乌拉尔山脉厚重的侧影逐渐重渐叠起来。
在下游,李可夫、布哈林、拉狄克、柯伦泰……人民委员会的大多数文职同志都聚集在那里,他们还携带着布尔什维克从莫斯科带出来的无线电发报机、印刷机等各类设备和大量的机要文件。
背着阳光,在下游渡口的天空也出现了两架敌机,飞机俯冲、拉升、再俯冲、再拉升,轮番轰炸扫射,布哈林以清晰地听到炸弹刚刚开始脱钩后的沙沙声,随着重力的迅速增大,沙沙声变成了尖利的怒啸,把死亡的恐怖尖锥似地刺进人们的心灵。
河岸发出火山爆发似的轰鸣声,河上的浮桥剧烈颤抖,摇摇欲坠,桥上拥挤着不顾一切冲向西岸的灰色人群。布满沙滩的伤员在血染的尘埃中痛苦地扭曲抽搐。
布哈林仿佛回到莫斯科的电影院里,看一部关于前线战场的宣传片。他对眼前的惨烈景象产生了一种陌生的距离感,仿佛这是很久以前的事。连浮桥碎裂,人群纷纷落进血红的江水里时的呼唤,都没有使他动心……
白卫军在下游的渡口对岸,大约还有一个团的守军,就是这图哈切夫斯基未能调动走而漏算了的一个团,给急速渡河中的红军轻装部队造成了大量伤亡。
呼啸的机关枪子弹旋风似地在沙滩打出一片土花,一名泅渡中的红军战士一手捂着不断流血的前胸,一手举着莫辛纳甘身体佝偻着剧烈地向前开火。布哈林认得他,这不是真理报的一名编辑吗?所有的机关文职人员也拿起枪支走上前线作战,随着河对岸白匪守兵那几门大炮开火,透过慢慢散落的烟尘,大树伏倒,驮马狂奔,被炸者肢体、枪支、鞋帽、行装一起飞迸……
渡口边的河滩上,布满马匹和人体的残骸和两米多深的弹坑。坑中还冒着黑烟,那是死神的呼吸。在弹坑近旁倾倒的树枝上挂着被扯烂的带血的布条碎片。
焦煳、血腥和辛辣的气味直刺布哈林的鼻腔,直到柯伦泰夫人猛地给了他一个耳光,布哈林才从奇怪的呆滞里苏醒过来。
布柳赫尔——或者换个名字,中国人更熟悉的加仑将军,他是下游渡河部队的指挥官,加仑将军在发现原定轻装渡河的位置对面有一个团的敌人以后,就知道伤亡无可避免,此时再改变渡河位置不仅将影响全局,更会使得上游图哈切夫斯基和斯大林所做的努力白白浪费。
部队只能击破面前敌人的阻拦,强渡乌拉尔河,加仑将军相信一个团的白军绝对挡不住他们。
在这种时候,1799年苏沃洛夫元帅在阿尔卑斯山中最困难最危险,然而最终取得了胜利的进军情景,突然就出现在了加仑将军的眼前。
他对这段传奇性的战史作过深刻的研究,反复地推敲了当时的每个细节。当红军主力离开莫斯科踏上长征征程的时候,他就预想漫漫征途上会出现类似的威武雄壮的进军。
那时,苏沃洛夫率领全军,业已通过阿尔卑斯山的圣戈达隘口,进入瑞士,来到敌军背后,但因作战计划泄露,功败垂成,反被拿破仑的大将玛塞纳包围于崇山峡谷之中,处境极其危险。由于俄国军队表现了罕见的英雄主义,在前卫战斗、后卫战斗、巧妙迂回敌军阵地、战术合围和全歼被围之敌等方面,成就了化险为夷、出奇制胜的举世公认的战术范例。
恩格斯曾称赞说:这是“到当时为止所进行的一切阿尔卑斯山行军中最为出色的一次”。
当苏沃洛夫处在危境之时,有的将领绝望了。萨逊诺夫向同僚们散布悲观情绪说:“我们整个军队都是衣不蔽体,饥寒交迫,赤脚走路……子弹已经消耗殆尽,看来,苏沃洛夫元帅的计划简直是个大失败,大错误!”
可是,当时的巴格拉齐昂将军却不这样看,他说:“不,不,元帅的计划一点也没有错,无懈可击,堪称杰作……我们和大自然搏斗,通过了圣戈达隘口,我们已经争取了三天的时间,已经绕到玛塞纳背后来啦!”
“可是,我们陷进了绝境,被敌人包围在这里……”萨逊诺夫反驳。
“这和元帅的计划全不相干,我们已经完成了最困难的任务。只是出现了意外原因……”
这与目前的境况何其近似!任何伟大的军事行动都不可能避免出现意外,加仑将军对于渡河的前景依旧充满强烈的信心。
中国驻俄使节刘静人也在这支军队里,由于中国并没有承认、也不打算承认白卫政府的外交地位,所以刘静人也跟随着红军离开了莫斯科。
现在刘静人注视着澎湃的乌拉尔河,他不能不佩服这支军队:苏俄红军一路长征,艰苦卓绝,他们穿着不遮日晒,不挡严寒,甚至连皮肉都遮不住的破衣烂衫;时饥时饱地吞吃着临时到口的食物;带着伤痕和病痛,迈着血迹斑斑、滞重蹒跚然而坚定的步伐,怀着不可动摇的意志和信念,面不更色地向着死神,向着茫茫无际的万水千山,以不可思议的顽强和耐力,辗转开进……
“这是钢铁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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