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汉,终于写好了吗?全国都在期待你的大作!”
林时爽匆匆走进了嘉应州乡下的一间土房里,宣统三年的夏末,广东洪水泛滥,地势低洼的东江流域受害不浅,连潮汕这边也因为连日大雨,土房墙壁一片斑驳。
林淮唐目光一凝,停下笔来,他高强度更新文章,墨水都稍显不敷使用。
虽然在广州、汕头之类的地方,已经能采买到钢笔,但现在经费有限,想在大清朝好好活着,钱就得用到刀刃上。
毛笔之类的工具,林淮唐用过一段时间后也很快习惯。
“阿文,给你,来,你来读读看,一章是白话体的新小说,一章是文言的宣传册。”
林时爽本名林文,但多以字号行世,大多数人都是管他叫林时爽,只有林淮唐这样在日本留学时的老朋友,才会亲昵地称呼他本名。
林淮唐这几天在洪水的危楼里,奋笔疾书所写的两篇文章,一篇以白话文体、科幻题材,讲述了百年后中国人进入太空航天的故事,另一篇则纯以文言的骈体写就,主要是反驳章炳麟近来发表的几篇佛学理论文章。
林时爽问道:“还用文抄公这个署名,发表在民报上吗?”
林时爽以前在日本大学法科留学时,曾经做过民报的经理,有渠道让林淮唐的文章第一时间登上民报头版去。
他疑虑的是一直用文抄公这种笔名,不免造成一些心胸狭隘、嫉贤妒能者很不必要的抹黑攻击和猜忌。
林淮唐大笑道:“哈哈!只要稿费能够按时汇到,用何种署名,又有什么区别呢?”
屋外风雨大作,雷鸣阵阵,简陋的土房墙壁上不住向下抖落泥瓦。
林时爽揪心道:“雨下得这样大,广州又发了大水,真不知道今年收成将会怎样,百姓何辜呀。”
林淮唐没有多说什么,他将写好的两篇文章,整整齐齐都铺在桌面上,让林时爽一同过来观摩。
林淮唐居住的土屋虽然简陋,但从天妃宫弄来的这张桌子却非常平整,很适合写作。
几张薄薄的纸上,满满都是林淮唐那有些草陋的行书字体。
他下笔如风,写得又好又快,特别是题为《中华太空志士列传其六》的这一篇科幻小说,全文皆以白话写就,市井风浓厚,涉及到技术细节的部分又非常详实,给人以无所不包的广阔感。
林时爽简单看了两页,就赞叹不已,他对自己这位学弟的文才早早便五体投地,但每每见到林淮唐的作品出炉,还是会忍不住赞叹一番。
“君汉,你上一回所写的《德意志宰相传》和《日本国维新人物谱》两书,我听伯先来电,说是在东京、上海、天津,均已经集册出版,反响好得过分。
读者们纷纷来信,有的寄到东京民报处,有的是送到香港,不少人都说君汉你的文章较任公那《意大利建国三杰传》更好读嘞!”
林淮唐表字君汉,他和林时爽一样,都是福建人,却因为种种缘故盘桓嘉应州的客家人聚居区——
外面那些圆圆的土楼,却是和福建十分相似。
不过在梅县这边,土楼就不叫土楼了,而是叫做客家围屋。
林淮唐原在莆田砺青学堂和福建船政学堂上学,后来受了本地绅商的接济去日本留学,先在成城学校学军事不成,后到日本大学做林时爽的学弟,成绩便很不错。
林淮唐听林时爽这样谬赞,自己都嫌过誉。
“《意大利建国三杰传》里译过一段拜伦的唐璜诗,虽然用的是词调,又译Sappho为‘萨芷波’,证明着是根据日文译本的重译。
但那深厚的旧学功底,当然是我不能比拟的。”
英国的大文豪拜伦,曾助过弱国希腊重获独立,所以很得此时晚清中国人的好感。
一经介绍到国内,人们读了拜伦的诗便心神俱旺;尤其是看见他那花布裹头,去助希腊独立时候的肖像,简直热血沸腾。
林淮唐自己检讨说:“译诗,要你既通外语,又通国学,能够将异国文字的诗文,合撤押韵为中国之词调,殊可称一难题。
论外语我是不成问题,但论文学上的长才、旧学上的造诣,我是大大不敢与文坛上的盟主们同台较量。”
外间大雨滂沱,屋内也是湿气深重,水雾浸在宣纸上,把些许字迹都给弄得重叠、模糊起来。
林时爽赶紧将那几张纸收了起来:
“这我明白,别人是长于文笔,而你是长于博学的通识。”
的确,若论文笔,像此时苏曼殊这样旧学功底极扎实深厚的译者,写出来的文章真如一团花簇,锦绣非常。
林淮唐的呢?
对比起来,只好勉强说一句朴实。
但若是论及博物通学,即便是民报上常见得其署名的几位大人物,恐怕也很难望及林淮唐的项背。
例如他批评章炳麟近来几期佛学研究的评论,渺渺几笔,不谈瑜伽、不论大乘,直接从印度的古代历史,直接从佛教和婆罗门教的争斗历史上入手。
可谓降维打击,足可以给尚在苦学梵文的章炳麟先生一大惊喜。
林时爽收好了文章,就准备出门去。
他有渠道,能将这两篇文章送到汕头和厦门去,再由当地桥南社的成员将文章寄到东京。
但是林时爽刚打开房门,外面的雨水才溅进来一点,他便脸色凝重地退了回来。
“怎么?”
林淮唐皱起眉头,他敏锐的感官察觉到门外来了许多人。
林时爽低声说:“是三圳镇的人……”
林淮唐脸上一冷,啪嗒一声站了起来,直接推开林时爽,不带任何雨具就走到了门外。
土屋外面,天空的颜色一片灰尘,大雨夹杂着寒气滂沱而下。
外面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一群汉子,林淮唐粗略一扫,估计有五六十人之多。
他们有的打伞,有的披一件简陋的蓑衣,都冒着雨水围住了林淮唐的房子。
这些人的手中全部握着前端研磨至锋利的尖锐农具,几十张嘴巴在寒冷中急促呼吸,冒出一股股白雾;几十双眼睛,死死盯住林淮唐,透出危险而戒惧的神色。
林淮唐低语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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