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圳镇位在嘉应州上游地方,控制水源,地势较高,在这次水灾中受损不多。
他们本来和林淮唐这一伙人是无冤无仇的,至多因为林淮唐一伙多是操闽南话为主,而三圳人多是客家人,所以稍稍有点嫌隙。
但也绝不至于到了需要刀兵相见的地步。
林淮唐将挂在土屋门板上的一柄倭刀取了下来,这是他从广州一名日本浪人手上缴获的战利品。
林时爽故作镇定,拿出两把油纸伞来,一把递给林淮唐,但被林淮唐摆摆手婉拒了。
“我们的人都在南口镇那边……”
林时爽极力压低声音,生怕被堵门的三圳镇民听出他的怯意来。
南口镇毗邻梅江,又处在水陆交汇的地势低洼处,受到这次水患的影响最深,灾民人数也是最多。
本来林淮唐一伙人人手很多,不至于受到区区几十个手持农具的暴徒威胁。
但这个时间眼上,大部分人都被派去南口镇,还有嘉应州其他受灾的村镇救灾去了,一下子就只剩下了林淮唐和林时爽两个人而已。
也难怪三圳镇的这些农夫,起了歹意。
潮汕一带,械斗之风极为盛行,规模最大的乡村械斗,甚至能达到十万人级别的规模,比许多国家决定国运存续的生死之战,人数都要多得多。
林淮唐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这些人都没有带火器来。
不要说洋枪鸟铳,就连最老式的火门枪都没有。
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吗?
这好歹让林淮唐松了口气。
毕竟……
没有携带火器,他就不用担心自己一时紧张之下,打出几条人命。
嘉应州一带山峦起伏,幽林密布,地势险峻的同时,偏偏又有梅江流过,成为了一个奇葩的水陆码头。
当年太平天国造反的时候,太平军一边的水师大将罗大纲,还有清军一边的总兵官张国梁,就都是嘉应州梅县这个水陆码头上的客家人三合会出身。
客家人,三合会。
都在嘉应州有极大的影响力。
堵住林淮唐土屋大门的这些汉子,为首的人,讲话就带有明显的客家口音。
“福佬!你们占了天妃宫放炮,还有什么话好说?到处放粮放洋,收买人心,嘴灵嘴精,虱母生到筐,福佬是要翻了天。”
领头的汉子只穿一件棉布背心,露出的肌肉粗壮如钢铁。他光溜溜的前额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一直延伸到眉心处,腰间的长刀像是旧时官兵用的腰刀。
林淮唐知道眼前这人是嘉应州三合会有名的头目人物,外号叫刀疤仔。据说庚子年的时候他上过直隶,跟着义和团的大师兄学了一手好功夫。
后来是和洋鬼子交手,落得一身伤,又遭到清廷卸磨杀驴的通缉,这才逃回了梅县老家。
林淮唐料想即便是扶清灭洋、迂腐之极的义和团,毕竟也是敢于和洋人抗争的好汉子。
他不愿意下杀手,没有将倭刀抽出鞘来,只是用刀鞘磕着地面,一步一步平稳地走进暴雨之中。
雨水下得稀里哗啦,打湿了林淮唐的头发——他的发型和众人都不一样,没有留辫子,而是一个简单的寸头。
林淮唐那副冷静到极点的模样,让堵门的五六十人心里都有点发寒。大家都听说过他在广州杀出清军重围的传闻,一时间也都害怕起来,难道传闻都是真的?
他真能以一敌百?
刀疤仔底气也有些虚了:“福佬……你们把大洋钱交到天妃宫去,各乡各镇再平分救灾的钱,我们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天妃宫,就是供奉妈祖的寺庙,在闽南潮汕一带香火特别旺盛,也经常成为各乡械斗的指挥中心。
林淮唐听了刀疤仔这话,就明白三圳镇的人是为什么找上门来了。
不患寡,患不均。
梅县遭了水灾,林淮唐和他的朋友们花了很大力气四处救灾。
当然,钱粮重点投入的地方还是受水患影响最大的下游南口几个镇,像三圳这边,因为受灾情影响小,林淮唐就没有派人去组织援助。
他们心中自然产生不平感,便借着林淮唐在天妃宫放了几门炮的理由发难,说白了就是要来抢救灾款的。
最不济,也要给三圳镇也争取到一批不下于南口镇的救灾款。
林淮唐失笑,他知道清末以来,中国人的省界乡土概念在满洲统治者的有意强化下,已经增强到了后世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但也没想到,南口镇、三圳镇,这一个县里的两个镇,地域乡土概念,也能分化歧视到如此地步。
“刀疤仔。”林淮唐招招手说,“你过来。”
刀疤仔愣住,他自然不可能乖乖听话,真走到林淮唐的面前去。林淮唐很无奈,只好自己接着走入雨水里。
大雨完全打湿了他的衣衫,但林淮唐一点都不在意,他动作慢慢变快,每步跨越的距离越来越大。
等到刀疤仔反应过来的时候,林淮唐的身影已经整个消失在了雨中。
咣当一声,刀疤仔的腰刀才拔出一半,就被林淮唐用尚未出鞘的倭刀直接砸断。站在他周围一圈的十几个汉子同时扑了过来,可几乎只是一个照面的功夫,这些人就被林淮唐一一踹翻,跌倒在泥泞的雨地里。
剩下的人全部吓傻,一秒钟?还是两秒钟?
五分之一的人就被林淮唐放倒了。
林淮唐没有把刀疤仔打趴,他不喜欢对抗击过洋鬼子的人下狠手,哪怕刀疤仔当年可能只是不明就里地跟着义和团大师兄们瞎混过一阵。
他已经站到了刀疤仔的身后,静静说:“我占用天妃宫放一些东西,会给到补偿费用。三圳镇哪里有什么困难,你们都来找我,我也会帮忙……但不要添乱,更不要给我们救灾添乱,知道吗?”
林淮唐看向众人,冷声说:“谁添乱,革命党就枪毙谁。”
在梅县的北面,高高耸立的嘉应州第二高峰项山甑上,充满雨雾的山顶上,这时候竖起了一面红黑旗。
林时爽惊喜道:“是云纪和子明带救灾的人回来了吗?”
林淮唐看了一眼红黑旗树立的方向,估计援军是从北面来的,而非从南面的南口镇回来的,便确信道:
“不,是汉郎他们从寻乌调查回来了吧?很好,这很好!刀疤仔,还要继续打吗?”
很快哗啦哗啦一片蓑衣抖动的声响里,表字汉郎的陈更新就带着二十多人下山过来了。
虽然只有二十多人,可他们却带着十多杆枪,还都是不怕雨淋的新式洋枪。
陈更新的洋枪上还细细裹好了防雨布,他带着援兵过来,呼喝道:“兴亚复汉先锋队第一大队到!”
林淮唐走上前去,在雨中和蒙学堂的老同学陈更新两手紧紧握在一起。
他对这场调查的结果是期盼已久。
“寻乌调查,寻乌调查,汉郎,你到闽赣边的寻乌县做调查,我交代的几件事,都查清楚了吗?”
陈更新和林淮唐既是福州蒙学堂的同学,同样也是日本留学期间的同乡加老友。
他是1910年那一届的长门炮术学校首席毕业生,有一些军事经验,站得笔直,英武非常。
“我不敢打包票,但起码八成以上是查了出来。”
刀疤仔那些人很快就被陈更新带来的“先锋队”队员们持枪包围,他们根本不敢反抗,立刻就被缴了械。
林淮唐则在雷声里,想起了他第一天来到清末世界时的那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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