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在这个时代贬抑的涵义依旧强烈,所以林淮唐严禁所有军官称呼先锋队的队员为“士兵”。
先锋队内部现在使用较多的称呼,关系亲密的朋友大部分是直接呼名称字,或者用职务和同志这样的称呼。
对于下级士兵、普通队员,林淮唐以身作则,带头使用“队员”和“战士”这两个称呼。
从实践情况来看,广州党人更喜欢被叫做“队员”;庄文统带来的惠州会党,则更喜欢被叫做“战士”——他们觉得战士听起来很有当官的感觉,好像是一种尊称。
“林队员、林战士、林君!我在梅县有一座围屋、一座面粉厂,还有四千多块银元。林君,快让我参加革命军吧!围屋、工厂,还有银元,只要让我参加革命军,这些我都捐献给咱们的先锋队!”
蔡绮洪对于找到组织、参加革命,表现的非常积极,甚至可以说是迫不及待。
他几次三番找上林淮唐,要求尽快加入先锋队担任一些职务,最后干脆不回家睡觉,直接赖在先锋队暂住的米行里面。
但林淮唐如今是忙不过来,没功夫解决蔡绮洪的问题。
林淮唐希望召开一次公审大会,依靠至少在形式上来说还算比较文明、比较接近现代法庭模式的审判庭来审理曹赖两家被揪出来的“土豪劣绅”。
按他的话来说,这是要使人知道“我们不是偷偷摸摸地杀人”、“革命是要明正典刑”的。
可林淮唐没想到,等他到被充作监牢的码头仓库视察牢犯的时候,却愕然发现——
曹家的两名老叔公、赖家那一位据说辈分非常高的“太夫人”,都已让人活活打死在了仓库里。
虽然这三个人都在林淮唐的处决名单上,但没有经过公审大会、没有经过国民的审判就把他们私刑处死,还是让林淮唐震怒不已。
“这是谁干的?!”
驻守仓库门口的四名队员受到了严厉批评,但他们也很委屈——这三个南口镇的宗族族老,都干过不少狗屁倒灶的事情,如今落了难,和他们有仇的人就一窝蜂堵上门来。
三十多人硬生生挤进仓库,将这三个老而不死是为贼的千年王八活活打死。
守门的队员才四个人,林淮唐又一再要求,不能随便对南口镇当地的老百姓动粗。大家光靠组成人墙,也根本挡不住三十多人的冲击,这才只能坐视犯人被全部打死。
“他们到底干过什么王八蛋的事情?让人硬冲革命党的监牢,也要急不可耐杀人,连一两天的时间都等不起!”
林淮唐感叹道:“蔡先生,贵镇老百姓百姓这股迫不及待的复仇冲动,较你的革命热情还更胜一筹啊!”
蔡绮洪被林淮唐这话逗乐,先是忍不住笑了好一会儿,接着才严肃起来,正言道:
“如若林君知道曹赖两家做过什么事情,就不会觉得老百姓们的做法是什么冲动了。”
“愿闻其详。”
曹赖两家在南口镇上,靠着垄断药材和茶油发家致富。他们发了财以后,宗族里面辈分最高的人,曹家那两位阿公、赖家那位“太夫人”赖阿嬷,便俨然以镇上所有百姓的父母自居,用所谓“家法”名义,作为比起满清官府还要凶暴。
蔡绮洪回忆道:“我因为想插手镇上百货买卖,导致店里伙计让曹阿公派人打死打残这件事,之前已经和林君讲过了。
其实我家毕竟是殷实人家,虽然不是地头蛇,却也算过江龙,曹阿公还不敢太过分。但他们对另外一些知根知底的贫苦百姓,可就没有打残两个伙计这样好说话了。”
蔡绮洪回忆起去年新春时发生的那桩往事,至今还觉得毛骨悚然,光是想一想,肚子里便不住地犯恶心。
“广东这边每每到年节时,必有办舞狮比赛的传统。去年也是如此,镇上办舞狮会,内定首魁是轮到曹家,所以比赛时他们横冲直撞,全无顾忌,在舞狮会上将人撞断了腿。
那人后来就到曹屋门口索要医药费,本来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无非给点钱便能了事。可只因为那人在曹屋门外说了两句重话,居然直接被曹阿公叫人绑去屋里抽断了手筋脚筋。”
如果光是这样横行霸道,还不至于让蔡绮洪留下极为恐怖的印象。深深印在蔡绮洪脑海里,至今不能忘怀的,则是曹阿公断人手脚后,为了泄愤,又把那人的心肝活生生剔了出来下酒吃,说什么大补。
蔡绮洪回忆起来就想作呕:“生吃心肝!我以为这是水浒故事,没成想到曹阿公看起来那么慈眉善目的一个老人,能干出这等事来。”
林淮唐听着听着,脸上的表情都渐渐凝固了起来。
“广东人是四条腿除了桌椅,什么都能吃。可行事肆无忌惮到曹阿公这地步,想来县里没有靠山后台也不可能。”
“林君猜得对,曹家有一个侄儿听说在云南做藩台,也是大官。”
林淮唐冷笑起来:“革命党人不怕戳马蜂窝,也不怕踢到铁板,只怕曹藩台不敢来报仇,我倒要看看这些大清的官绅,还能作恶到几时。”
林淮唐心知肚明,如果不做彻底的扫荡,只有名义的革命,这些大清的官绅再心胸作恶四十多年都不成问题。
“革命革命,不革尽旧人物的性命,谈何革命!方声洞,你带人去把两位阿公、一位太夫人的人头剁掉,将首级挂到曹屋最高处。”
“君汉,这不好吧!”林时爽反对道,“首级悬梁,简直是黄巢李闯的做派,革命党若如此行事,则与满洲朝廷有何异同?”
人死也就算了,但不留全尸,已经使得魂魄将不能和祖宗重逢于九泉之下。何况林淮唐还下令要传首全镇、暴尸三日,对迷信观念的村民来说,等同于是把人打进畜生道,让死人都不得超生。
“哈哈哈,黄巢李闯,若百姓喜闻乐见,革命党便做一回黄巢李闯又如何?关禁闭文明,打板子不文明;枪毙文明,暴尸不文明。
但文明的东西现在还触动不了中华的国民,只有不文明的暴力、不文明的血腥和不文明的复仇才能触动我炎黄之胄。
阿文,你看着吧,满洲三百年专制空气造成国民之麻木,不用矫枉过正的办法如何能使之触动呢?”
曹家、赖家的亲戚家人还有很多,有一位阿公的家人全都跑了出来:壮年男子有三人,妇女有十二人,看起来不足十三四岁的男女孩童有十一人。
这些人都跪在林淮唐的面前,磕头如捣蒜,任额头鲜血淋漓,哭声起伏不息。有两个孩子为他们爷爷的惨死拼命哀嚎,以至于气绝昏厥过去。
林时爽于心难忍:“杀人父、杀人祖,这还能叫做革命党吗?”
“革命党不杀人,这还像话吗?”
“战场上光明正大以刀枪杀满洲人和满清的走狗奴才是一回事,战场外杀一个老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林淮唐反问:“刘思复之炸李准、汪兆铭之刺载沣、邝佐治之刺载洵、温生才之射孚琦,不是在战场外杀人吗?难道李准、载沣、载洵、孚琦辈,就不是人子、人兄、人夫、人父吗?
何况我同盟会革命之对象,难道仅以对方是否为满洲人而定?如此我同盟会中与吴樾同炸五大臣的张榕,亦系镶黄旗满洲人,君杀否?我同盟会辽东支部之鲍化南、刘纯一,皆系正黄旗旗人,君杀否?巴文峒、云亨、经权、博彦满都、萨音巴雅尔皆我同盟会之同志,君杀否?喜塔腊·恒宝昆、赫舍里·松毓、萨克达·庆康、恩溥、文耆,皆系光绪三十三年《民报》辽东义军檄文署名人,君又杀否?
革命,是要革满清一切权贵豪强之命,不以满蒙回藏汉划分,只以阶级划分……我意已决,时爽不要再说。”
三颗血淋淋的人头,很快就被方声洞挂到了全镇最高的房子屋顶上。六颗大大睁开的眼睛,好像还在诉说着死者生前的恐怖。
林淮唐的一番质问,说得林时爽无言以对。
但他终归耿耿于怀:“君汉做法,将如法兰西雅各宾派之恐怖统治,开数十年之仇杀,中国鲜血将流尽矣!”
“呵。”林淮唐与三颗首级对视,内心毫无波动,“法兰西暴君千年来所绞杀、饥杀、寒杀之国民,何止亿万。国民反杀二三暴君、贵族,便敢称为恐怖统治吗?”
恐怖统治。
如果抒发国民的正义,就是恐怖统治,那么林淮唐所期待的恐怖统治,还远远不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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