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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笼罩,镇上街巷被薄薄的水雾覆盖。一天的时间过去,可能是陈更新堵截溃兵的任务过于成功,也可能纯粹是因为广东水灾频发,官府已经没有精力和力量来追剿先锋队。
南口镇的今夜,比过往还要更为平静。
林时爽躺在铺满稻草的门板上,辗转反侧,实难入眠。他出身世代冠缨之家,父祖两代都曾为左宗棠做过幕僚,门第富贵,吃穿住行上从未简陋过。
但今夜林时爽睡不着,并不是因为睡觉休息的条件太差——先锋队全部队员,包括林淮唐、包括庄文统、包括同样书香门第的方声洞在内,大家都是一样地睡门板和铺草,林时爽心中并无不平。
他还在忧虑白天发生的事情,还在忧虑林淮唐心中暗藏的“戾气”和“恐怖统治”的可能性。
林时爽的爷爷林鸿年和父亲林晸,都是福建有名的大藏书家,耳濡目染,林时爽自己也养成了博识通闻的习惯。
他读过很多书,有中国的、也有日本的、还有西欧的,康有为的法兰西游记、曾纪泽留下的半部日记、梁启超翻译的欧洲革命史传……还有日本流行的政论、文学、历史畅销书,西欧大哲学家们的著作……
林时爽大多看过,而且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看过就不会忘记,因此更对林淮唐之前关于“恐怖统治”的言论,深感不安。
林时爽心目中的革命,是光荣革命、费城制宪和王政复古,而不是流尽法兰西民族鲜血的恐怖之大革命。
“不行,必须劝一劝君汉。他还年轻,有此激进之安那其思想,实属正常,我必须负起责任,矫正他的想法。君汉有天纵英才,定是我华族今后栋梁,不能让他染上安那其主义的毒素。”
他把稻草掀开,翻身起床,嘎吱嘎吱摇晃得门板不断发出噪声,睡在林时爽身旁的两名队员发出很不满的呼噜声后,又在那里支支吾吾说了好几句梦话。
林时爽站起身,向两位“床友”弯腰鞠了一躬表示歉意,就准备起身去找林淮唐。
他记得林淮唐和一大队的人睡在一起,都在当铺后院休息,与林时爽休息的南口镇米行尚有段距离。
夜色深沉,天气清冷,梅江盆地里湿气很重,到了晚上,不用多长时间,林时爽就能感觉到两肩被霜气打湿,全身冰凉。
街道上还有站岗守夜的队员,林时爽认识他,这不是方声洞三大队的中队长张云逸吗?
“胜之,你在做什么?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
张云逸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提着德造老套筒步枪,脸上淌满汗水,看起来焦惶又紧张。
“时爽!”张云逸看到林时爽就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萧枳打伤了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唉!萧队委将一个女人打伤了!”
林时爽也大吃一惊,萧枳同样是方声洞第三大队的队员,同时还是张云逸所属六中队的中队委。
林时爽印象里萧枳是个非常年轻的人,头脑不错,很机敏,而且又是南洋富商的子弟,无论如何也不会和欺辱妇女联系到一起去。
“这怎么可能?萧枳他就不是那种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你快带我过去看看。对了,先不要让君汉知道这件事情——君汉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让他知道,萧枳就完了!”
张云逸一路跑过来找人,还连喘着气。他弯下腰又休息了好一会儿,终于解释说:
“不、不……时爽你想错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有一个女人闯了监牢,就是仓库那里,夜里大家看不清楚,萧枳就开枪把那女人打伤了。”
这话让林时爽更摸不着头脑了,现在监牢里也没有关人,就放着三具尸体,大半夜的谁发了疯非要闯进来?
难不成是要去赶尸的嘛!
“算了,胜之,你快带我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吧。”
等张云逸带着林时爽赶到码头现状后,林时爽更觉得情况简直比他预想还要糟糕。
码头门前鲜血淋漓,地上的血水、污水都流到了梅江里面,腥臭味扑面而来。一名看起来至多不会超过十六岁的女孩靠着门柱半躺在一边,六中队的队委萧枳已经被其他战士绑了起来,两名队员持枪守在一旁。
“萧枳!你是找死吗?!你干嘛呢啊!”
女孩奄奄一息,她小腿上中了一枪,手臂上又中了一枪,虽然已经经过简单的包扎治疗,但在白色的棉布上依旧渗出深红色的血迹。
萧枳苦笑自辩:“林大队,不是你想的那样……天地良心,我没有违反先锋队的纪律。”
林时爽本以为萧枳只是动手动脚打伤了这个女孩,根本没料到他是用枪打的!白天时林淮唐下令将三个老人枭首的事情,已经很挑战林时爽的道德观了,现在萧枳又动手射伤无辜女子,简直要让他怀疑整个革命队伍到底怎么了?
“萧枳,你有什么话留着和总队长讲吧。我想林君汉是会愿意听你辩解的!”
“不是……”张云逸拉住盛怒之下的林时爽,“是这个女人先硬闯监牢,还把尸体都弄得稀巴烂。萧队委也是因为黑夜里分不清男女,紧张下才开枪打伤了她……”
“什么尸体?”
“就、就是白天那个曹阿公的尸体呀,被她用刀子划烂了,肠子都流了一地。”
林时爽打开仓库的大门,一股刺鼻的腐臭味瞬间冲入鼻尖。他没控制住咳嗽了好几下,等张云逸提着灯过来照亮仓库里面,林时爽才看清楚曹阿公的肚子被尖刀剖开一大条口子,大小肠和血水、粪便都顺着那里流了出来。
张云逸把灯笼提到尸体上方,刚好照清楚伤口里面的样子——里面空荡荡的,原本连接住脏器的血管被全部割开,心脏、肝好像都被人掏了出去。
“这是怎么回事?”
张云逸回答道:“林大队,您还是直接问那个女娃吧,这件事我们其他人都不好开口呀。”
“闹林北!”
林时爽都被气出了一句闽南话,他出了仓库亲自找受伤的女孩了解情况,越听越心惊,这才明白了张云逸欲言又止的原因是什么。
女孩名叫曹凝,是曹阿公一个侄女的女儿,勉强算是曹阿公的外孙女。刚刚就是她硬闯牢房,连萧枳鸣枪示警都挡不住,被曹凝冲了进去,用一把剔肉尖刀剖出了曹阿公的心肝。
曹凝的嘴角还带着血迹,齿间尚残留着脏器的汁液。林时爽盘问她的时候,曹凝不时张开嘴巴大笑,白色、红色混杂的奇怪液体就会从她的嘴角直接滑落。
曹凝的娘血缘上来讲,是曹阿公的亲侄女,但她爹好赌成性,虽然不抽鸦片,但也足够败光家产,还跟曹阿公欠了一屁股债。
为了清债,曹凝的亲爹就将她们母女两人全部“卖”给了曹阿公,名义上是卖做家仆丫鬟,但其实全镇人都知道,无非是做泄欲的工具而已。
曹凝她娘,备受凌辱以后发了疯,去年一个人跑进山里让畜生给咬死,剩下曹凝十几岁的女娃一人孤苦无依,还要给一个马上七十五岁的老头子当玩物,她的满腔仇怨可想而知。
“你们是革命党人吗?我知道的!我在梅县县城见过通缉革党的榜文,我知道你们是要造反杀人的,但我不怕你们,让我也做革命党吧!”
林时爽手脚冰凉,不知道是因为曹凝的悲惨遭遇而冰凉,还是因为曹凝剖人心肝、食人骨髓的狠辣而冰凉。
他只觉得自己早因为朝廷压制汉人、割地卖国,看透了大清国的腐败无能——却没看透,在大清的国土上,除了满洲人、除了大清朝外,还有路许多的腌臜污秽!
大清国的腐败,林时爽以为只要打倒了满清朝廷,就能清除。
可是曹凝的遭遇,要打倒谁才能清除呢?
林时爽看着曹凝那张被鲜血溅满的狰狞脸庞,看着这个受伤中无比柔弱又无比可怕的少女,头晕目眩,好像连站都站不稳了。
林淮唐就站在林时爽的身后,默默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事情。
他走上前来,为萧枳松绑后说:“枪声那么响亮,还想瞒着我?但此事并非萧队委之过,我就不追究了。张云逸,你带曹姑娘到蔡屋去,蔡绮洪那里有大夫,快给曹姑娘好好医治一下。”
“阿文。”林淮唐揽住林时爽的肩膀,和他一起望着天空,低语道,“这恐怖吗?”
林时爽默然不能对,林淮唐此前的长文雄辩不能给他根本的触动。但当他见到曹凝被一乡豪强凌辱至此,仇怨深到如斯地步时,不可能不去多思考一下。
皆为汉人同胞,皆为炎黄后裔,何以至此?
林时爽沉默良久,终于叹了一口气,说:
“阉割我中国民气者,不止满人而已……革命必须打倒这几千年来的恐怖统治,一扫数千年专制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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