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挽狂澜的林淮唐,现在却被别的烦恼所困扰,最近好消息不断迭至,陈更新也带着《寻乌调查报告》归来,先锋队对嘉应州及附近数县的情况,大体完成摸底了解,但伴随着先锋队组织规模的扩大,逃兵问题也日渐严重。
庄文统今天特地从大埔县赶回梅县,就是要向林淮唐汇报逃兵问题,他说到痛处,额角青筋暴起,怒目圆睁,胸中气愤可想而知。
“先锋队队员又不是没有饷银钱拿,我们每个月都给队员发五块小洋,还包免费的食宿,专程从汕头给每个人都添置了夏装、布鞋、草鞋、雨具、铺盖毯,怎么还有人做逃兵?”
林淮唐真的是有些困惑:“先锋队队员还能在扫盲班免费读书认字,他们做逃兵……当初死都不怕跟着孙先生、克强先生一起闹革命,如今待遇不算差,怎么反而丢掉革命气节?”
庄文统支吾道:“这……当逃兵的缘故,或许就和扫盲班有关。”
庄文统带着四大队骨干前往大埔县发展农会后,人员规模扩充很快,到现在为止,不仅四大队人数从五十人扩充到了一百七十多人,而且还发展出了总会员数量一千多人的大埔县农会。
他也按照林淮唐那本《农、商会普遍组织办法》里列出的要则行事,在大埔县组织扫盲班,发放各种标语传单,组织农会救灾和抗租,一开始成效显著,但很快就出了问题。
首先就是救灾问题:
虽然先锋队队员待遇不错,林淮唐制订的每月饷银是五块小洋,这还不包括免费的衣食住行。但救灾工作实在太苦太累,很多人命都不要来闹革命,是不怕死,却不代表他们不怕累。
事实上长年累月的累,远比一瞬间的死,更消磨队员们的革命意志。
在梅县的时候,因为林淮唐起到的带头作用,大家看到总队长都在地里干活,而且一个人就干七八个人的活时,就算心里抱怨,有再多难受的话,也都能忍住不说出来。
可当队伍扩大以后,当同志们分散到粤北各个县去救灾抗洪时,林淮唐也不可能要求每个队长、队委都像他那样不要命地干活。
一旦缺少了林淮唐个人威信的维系,很多队员就在极度困苦劳累的救灾工作中,迎来了身心的彻底崩溃,最终做了逃兵。
庄文统还提到另一个次要的问题:也就是扫盲班带来的不利影响。
本来大家跟着林淮唐逃到粤北山沟沟里来,既是为革命,也是因为清军追剿,不逃进山里可就没活路。
但随着时间过去这么久,越来越多的人逐渐意识到朝廷官府好像没有多大动力来追捕自己,他们离开革命队伍回乡的意愿就逐渐强烈了起来。
不过庄文统麾下的人马,不少人本来就是无业游民,或者是生活状况非常糟糕的贫农、店员和长工,就算他们回乡去,也过不上比现在搁先锋队里更好的生活。
偏偏林时爽主持的扫盲班工作,办得实在过于成功。不仅让这群盲流游民具备了基本的识字能力,而且还教会了他们不少简单的算术知识。
有些人一合计:固然在先锋队拿着一个月五块洋钱的日子还不错,但先锋队的工作实在太苦太累太忙,而且官府虽然没有大力追究,可毕竟是造反,今后丢了性命怎么办?
——现在自己已经识字,还会算账,那为什么不拿着钱回惠州老家做伙计去?凭自己现在识文断句还有算账的本事,一个月赚五六块洋钱并非难事啊!
庄文统的脸色非常难看:“总队长,我驭下无能,连我的副官李兴世都带械逃跑,幸好半路上被大埔县农会的乡亲发现,才把他给抓了回来。”
林淮唐对李兴世有点印象,记得他是惠州人,老家离梅县不算太远,从前的职业只能算无业游民,说白了就是一个青皮流氓。
“带械逃走?!”林淮唐冷声道,“四纪八规,明确规定想走可以,但必须把枪支归还给组织,必须向组织打报告,经过同意后才能走,李兴世和你打报告了吗?”
庄文统觉得自己的脸面尽让手下人丢光了,恨恨道:“吊他老母,这个吃里扒外的王八蛋,摆明了要陷老子于不义。”
“别说这了,不是抓住李兴世了吗?走,带我去看看,我亲自来处置。”
这段时间先锋队人数扩充很快,逃兵数量的增加也同样非常快。李兴世倒霉在他心眼太大,居然想把那支老套筒也一起带回老家,这才在中途让农会老乡给拦了下来。
李兴世被五花大绑起来,庄文统亲自带着几个战士将他押来梅县,说是要交给总队长做最后处理。
这主要是因为李兴世是中队委,算是目前先锋队逃兵里级别最高的一个人,庄文统也不方便直接惩处他,不然又要被人讲他不尊重先锋队的“民主传统”(吊你妈的,庄文统至今坚信民主传统就是林淮唐用来抓权的工具)。
庄文统从大埔县,押着李兴世,一路靠两双脚板走回梅县,肚子里时时刻刻憋着火,每当看见李兴世那张不服气的脸,就想活扒了他。
李兴世看众人走了过来,还大声抱怨道:
“抓老子回来干嘛?老子不干革命了!妈的,这帮龟孙,不去打衙门,成日窝在山沟玩泥巴,整天不是干苦力就是训练,不是你训、就是我训,我训你妈了个批!”
“训的就是你妈!”
林淮唐依旧穿着一件白色麻布对襟褂子,赤着脚,三步并作一步走到李兴世的面前。
李兴世见到总队长真的亲自来惩处自己,脸色才为之一变,原来嚣张的气焰也顿时矮了数头下去,支支吾吾道:
“总队长、总队长……我!我是实在累得没有办法……我没有想背叛咱们先锋队的……”
“别叫我总队长了。”林淮唐冷笑,“窃械逃亡,这是死罪,你一个叛徒还叫什么总队长?”
李兴世以前是做过不少工作的,林淮唐记忆力非常强,到现在还能直接提起此前李兴世完成的每项任务:
“西口村的东堤是你带头修的……七月十七日,抗洪攻坚,挡住韩江洪水有你李兴世的一分功劳……大埔县农会头一百个会员里,十四个会员都是你李兴世发展的……”
林淮唐眼神空前冷漠,使李兴世心中只剩下强烈到极点的恐惧之情。
总队长的语速越来越慢,口气是愈发不容置喙,到最后,林淮唐根本是在质问李兴世:
“你背叛先锋队,背叛所有同志的革命事业,除了死亡,还有什么能够改变你的吗?”
“我……我……”
李兴世哑口无言,他眼眶泛红,终于闭上眼睛,流下两行热泪:
“总队长……我实在是太累了,革命都是这样苦的吗?它太累它太苦了啊!我受不了呀!”
林淮唐转身背对着他说:“革命苦,大家都苦,今后还将更苦……我只能这样说,这条荆棘之路,不是每个人都能走完的,所以我给所有人都留有一个退出的机会。可是你没有向组织打报告,擅自持械逃亡,对不起,我只能执行纪律。”
“庄文统,执行纪律!”
纪律,庄文统知道对待持械逃亡的逃兵,唯一的一条纪律……就是枪毙。
他没有再犹豫,面向其他战士挥下手臂:“枪毙!”
李兴世最后望着林淮唐的背影,他心里有恐惧,有后悔,还有更多复杂的情感,他第一次发现原来革命是这么难的一件事情吗?
枪声响起,一地惊鸦腾空飞起,黑影遍空,林淮唐回首眺望血泊中的死尸:
“文统,你们都记住,革命是一条越走越难的荆棘之路——想要退出的人,随时可以退出,但他不可以背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