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下的暮色如同厌倦滑落一道斜坡的虔诚,年轻的夜晚在屋顶张开一对翅膀,预言着年轻革命家的野心,誓言拥抱整个世界。
云朵的深处,是月亮的辉光时隐时现,云朵以外的世界,是折射着粼粼波光的南方土地。
“南方,南方,革命的风暴一定先在南方刮起。”
林时爽问道:“狂风过境后,会有安宁吗?”
土屋里只有星点微弱灯光,林淮唐的鼻子非常挺直,有时候让人觉得有混血感,他的侧颜较其他人更深邃一些,阴影厚重。
“会有荒草萋萋和残山剩水,也会有广厦千万间拔地而起。”
林淮唐一边说着,一边在油灯下抄写文书标语。
夜色太深,他劝林时爽先回房睡觉去,林时爽却摇摇头,坚持要完成所有工作再休息。
林淮唐失笑:“都连续忙了二十个小时,剩下的公务交给我吧。”
“你是总队长,你都不休息,我休息什么?”
桌上摆满了潮梅总农会和总商会的案牍文件,大到总商会从日本走私步枪的汇款单,小到村里两家人争夺果树的矛盾,事无巨细,都要由林淮唐亲自过目。
林时爽和蔡绮洪都劝过他好多次,连军官速成班的总教官黄慕松也和林淮唐讲“诸葛亮事无巨细,事必躬亲”的负面影响,但所有人都劝不住林淮唐。
林淮唐给人印象深刻的地方,除了神勇的国术功夫外,可能就是这夸张的工作欲吧。
林淮唐自己反而是觉得这没什么,因为他没有多大的才具本领,唯一突出的优势就是超乎常人想象的体力,那为什么不多利用一下这个优势?
特别是在革命初期,组织还未形成,所有人都非常依赖革命家个人才能的时候。
“我的体力好,一般人比不来。阿文,你不要跟我学,你别逞强。”
林时爽的眼袋上已经浮现一圈黑色痕迹,眼皮时不时落下来互相打架。
林淮唐摇了一会儿头,从林时爽手里夺过毛笔来,说:
“你精力不济,工作出了什么差错怎么办?快回去休息,这是命令!”
林淮唐的威信很重,即便在执委会内部也同样说一不二。林时爽和他相处多年,光听语气就知道林淮唐是真的有些生气,这才放下文书站起身来回房睡觉。
如果工作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在这个“大举”时刻即将到来的关键期,林时爽怎么付得起责任?
“当——当——”两声,饭桌上挂着的西洋自鸣钟又打起鸣来,时针走到了凌晨四点钟的位置,满天星星,灯光寥落,林淮唐走到屋门外,村中空无一人,寂静如世界的末日,只能听到蟋蟀口瞿口瞿的叫声。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业中国,有几个人曾见过凌晨四点钟的河山江海?
广州起义前黄兴送的黑钢手表,被林淮唐不小心弄坏。事后他托总商会从香港买来这座自鸣钟,因为准确的时间对一个近代化的革命组织非常重要。
洋人经常说中国人是一种“进化不完全”的民族,说他们懒惰、纪律松弛、不守时——其实无非是农业民族对于时间的观念和工业民族不同。
农业民族只需要记住月份、节气或至多时辰就够用了,工业民族却需要掌握小时、分钟甚至是秒的时间观念。
哪怕目前条件非常简陋,林淮唐也一直在先锋队队员的生活作息里强调时间的重要性:
先锋队队员和农军战士的作息表,都被精确到分钟;军官速成班的课程,也都是以四十五分钟为一节课;所有军事行动,林淮唐也要求战斗结束做复盘检讨时,必须将复盘时间精确到分钟级别。
工业民族创造了一种新的时间观念,新的时间观念也将塑造出一个崭新的工业民族。
林淮唐一人独立在茫然的空旷黑暗中,他急不可耐见证新生儿的哇哇坠地,却也深知自己所做的准备远远不到充分地步。
军官速成班才办了多长时间?
这样短的时间里,不要说是合格的军官,就连合格的士官都培养不出几个。
林淮唐想过办农民运动讲习所,也想过办一个政治干部训练班。但他没有人手,没有资源,很多事情永远只能停留在想想的地步。
时间愈发紧迫,“大举”的日期已被确定于十月十五日,农会自卫军的所有机动兵力都被调动了起来,总农会和总商会也在全力筹措一切可用资源。
林淮唐定下起义日期后,是绝不可能再像广州起义前的黄兴那样,一改再改,使大家无所适从。
可如果十月十五日时,大革命的火候尚未完全成熟呢?
这并非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林淮唐深知蝴蝶效应的道理,从他改变了这个世界开始,未来就已经无所预测。
当然,林淮唐相信大革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西南各省的保路风潮已经逼迫立宪派和清廷决裂。大清失去最后的支持,只靠爱新觉罗家的宗亲权贵岂能统治天下。
革命在一个月后,或在两个月后,都可能全面爆发。
这概率比协约国获得一次大战的胜利大太多,林淮唐差不多能够断定这是可以确信之事。
若非无可选择的时候,林淮唐肯定不会去拿历史做赌注。比如第一次世界大战,假设林淮唐下注协约国胜利,万一蝴蝶效应导致德国胜出呢?
林淮唐不赌历史,十月十五日,假使全国性的革命气候依旧没有形成,那么先锋队将会主动去点燃这把火焰!
同盟会在各省“抬营主义”运动新军的工作,绝对卓有成效,即便存在蝴蝶效应,也到不了阻碍革命的地步。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一月之后,试看天下谁主沉浮。”
林淮唐别过身去,步伐坚定走回屋内,日本刀悬挂泥墙上,一幅大清帝国地图被红蓝两色铅笔画上无数线条。
林淮唐抬头看了一眼时间——凌晨四点十二分。他信手疾书,写下几封天亮后要在执委会上讨论的任命书。
草稿纸上涂改很多,最后留下的完整字句是:
……不设炮营,土炮分别装备各营……以最果敢灵活之一支队、四支队、十支队、十一支队为主力第一营,陈更新任管带……以二支队、三支队、五支队、六支队为主力第二营,方声洞任管带……林淮唐任农会自卫军前敌总司令,姚雨平任农会自卫军总顾问,黄慕松任副总顾问……各县农军共计五个营三千余人,并将农会工作人员编组为直属警卫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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