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开始下起雨,先是绵绵细雨,接着就越下越大,变成磅砣大雨。林淮唐倒吸冷气,想着南京到底是什么鬼天气?刚刚铺完一层薄雪,居然还能下起雨来?
华野的炮兵顶着雨水,不管不顾,继续按照之前调查到的射击诸元数据怒吼地放射炮弹。
已经各就各位的几支部队,都已经通过山脊的反斜面抵近天堡城的东墙面,更没有因为一场雨就撤回去的道理。
沪军先锋队、苏军学兵队、特务营、镇军卫队营、华野工兵营……联军的一系列精锐部队,就和不要钱似的,好像其他各处战线都完全不重要了,全都集结到天堡城前面那一条极狭窄的山道上。
战士一脚踩在泥泞的水洼里,扑腾激起无数污秽的泥水,有人在前进中失足跌落下去,轻者栽在水坑里吃一嘴泥巴,重者还有的从山背上跌落下去,即便不死,恐怕也要摔断几条肋骨。
林淮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特务营战士们包括他和营长韩恢在内,大家都没有戴斗笠,只是披挂一件非常简陋的蓑衣。
来自华野卫队营的战士,依旧戴着那顶八角帽,镇军的袍泽们,则戴着更不方便行动的大檐帽。
午夜的晦暗朦胧中,林淮唐喃喃低语:“冲吧!一概冲过去,就是胜利的曙光。”
更多人迎着天堡城的方向,飞速奔跑冲锋了起来,大雨消弭了众人的脚步声,猎猎的山风隐藏了战士们的气息,那险峻陡峭的山路,一转眼间,就让特务营冲过去了大半。
清军……
天堡城的守军,还没有动起来。
时间很紧迫,虽然天堡城的外围营垒都被特务营平毁,天堡城的守军之前又遭到华野炮兵火力劈头盖脸的一顿狂轰,但数门大炮、十挺机枪,集结在一个要塞里,又是山头上的制高点,林淮唐都估计,没有重大的牺牲,绝不可能胜利。
“冲啊——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从革命军的攻坚队伍里,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是谁在带头吹响冲锋号?
林淮唐的眼睛在一片黑暗里,也能辨识清楚那人的样貌,是一位浙军的军官,看军衔标识应该是管带?
光复会会员、浙军敢死队队长叶仰高是头一个跳过壕沟、冲到天堡城城下的革命军战士。
历史将会记住他的名字,自郑成功和洪秀全的失败以后,中华民族的解放军队再次回到属于它的南京城。
“嘀嗒嗒嗒嗒——”
一连串的机枪弹扫了过来,天堡城守军的反应再慢,到这时候也算反应过来。城头上两挺马克沁吐着火舌,点亮夜色,好像两支火炬一样放着光明。
一排子弹打在了叶仰高的身上,他半边身子都让机枪弹打得粉碎,脏器、血水、骸骨飞溅四处,红白一片的污渍里,叶仰高丢出了手里的炸弹,轰的一下炸在天堡城城墙的墙脚处。
砖石飞射,其中一块碎石掀开了叶仰高的半边头盖骨。
这个浙江人,这个光复会徐锡麟和秋瑾的弟子,成为了天堡城攻坚战的第一名烈士。
但他死而无憾。
“浙江人不做孬种!”
在明末抗清战争和太平天国战争里,为着国家的延续,为着民族的生存,更为了一群普通国明百姓生活下去的希望,数不清的浙江人前仆后继,在钱塘江上、在四明山中、在舟山岛里,也是在严州、在处州、在金华、在绍兴,抛头颅洒热血,死则死矣,却给青史留下了一串浙江人不取牺牲的血泪。
林淮唐心里颤了一下,眼前的烈士是刻意求死吗?
是浙军在白天天堡城战斗里的耻辱败绩,激发了他的死志吗?
这么好的青年人,年纪轻轻就是浙军的管带,就这么牺牲掉了!
“为叶长官报仇!”
浙军的队伍里爆发出更多喊声,他们都是白天的溃兵,也是黑夜中的死士,无数人正舍生忘死向天堡城发起冲锋。
城头上清军的机枪越打越快,催命的火舌横扫过来,原来只是两处机枪吐着火焰,很快两处变成四处,四处又变成六处,火力网也是愈发地严密起来。
“清军不懂得保护机枪阵地,位置暴露以后也不会转换阵地?打!集中火力,先打掉鞑子的机枪!”
林淮唐艺高人胆大,手持炸弹就和几名特务营的同志冲了上去。他倒是觉得可惜,先锋队的根据地里还没有控制过什么兵工厂,但是福州有船政局、厦门有修械所,设备、技工虽然有限,但搞一搞手榴弹应该不成问题。
如果现在特务营带的不是笨重且容易殉爆的炸弹,而是手榴弹,则攻坚难度肯定会下降好几倍。
林淮唐心里默默记下这点,心想江宁的战役结束以后,一定要回去告诉华野司令部的军械处处长罗则资,请他看看能不能做出手榴弹的样品来?
雨水也滴答滴答往下落,极大影响了攻坚部队前进的速度,但同样也影响敌人机枪射击的准头。
攻坚部队里头,除了特务营以外,浙军敢死队和华野派来的工兵营,都一样采取了“四组一队”的战术,将突击队分成爆破、火力、突击、支援四组,分头并进,协调作战。
华野工兵营营长李早瑜留学时学习的是物理,但他志愿加入国民军后,在当期的军士训练队和军官速成班都取得前三名的成绩,很熟稔国民军的这一套战术。
所以攻坚战士们虽然因为天气突变和敌人的机枪火力网,暂时不能前进,但伤亡还不多么大。
“哈!”
林淮唐大叫一声,先跳起来,接着用力将炸弹投掷出去。以他的臂力,估计投弹距离在华野官兵评选出的十大投弹能手里都能排前三。
炸弹正落到旗兵营一处机枪阵地附近,轰隆一声,革命军战士们在城头上看到一片绚烂的浅黄色火光亮起,接着发现机枪哑了火,就知道是林淮唐得手了。
“君汉先生得手啦!君汉先生得手啦!”
“死攻天堡城,炸掉机关炮!冲啊!”
在浙军的二百死士之后,是同盟会会员、镇军管带杨韵珂率领的镇军司令部卫队。镇军官兵由白骨坟东湾上中茅山,攻天堡城侧背;韩恢和孙宁也带着特务营由明孝陵园的通寺出发,直奔紫金山主峰,居高以击其东。
剩下的华野北伐军战士们和黎天才率领的沪军先锋队,则从正面再行猛攻。
连续苦战,清军的耐战程度远在革命军之下,张勋临时派来督阵的那个统领成文均,眼见形势不妙,立刻带上自己的戈什哈就准备跑路。
然而成文均刚冲出指挥部,连句话都未来得及说,就被天上不知道哪里飞来的流弹射倒。
他捂着胸口汨汨流血的伤口,死命惨叫:“完啦!老子们都完啦!老哥哥先走一步啦!”
其实成文均伤得并不重,但他锲而不舍地拼命惨叫,声音大到连突上城头夺取机枪阵地的革命军战士都听得一清二楚。
林淮唐听得心中生厌,掏出盒子炮就是两枪,啪啪几声过去,好几颗子弹一齐钻进成文均的脑门里面,总算是让他成功先走一步。
更多突击组的革命军战士,跟随在爆破组之后冲上了天堡城城头,好有几段早被华野大炮摧残欲倒的城墙也被爆破组炸开,大批官兵旋即像海潮一样涌动进来,呼啸的巨浪拍打在缉私营的防线,轰的一声就把鞑子兵打得溃不成军。
唯独铁良调来的那一营旗兵,他们都觉得城破以后,革命军一定不会放过满洲人。所以宁可使用马刀和刺刀做最后的搏杀,也决不投降。
这帮子八旗大爷,死到临头的时候,倒算是找回了他们祖先那一点点亡命凶蛮的气质。
“天堡城已破——”镇军管带杨韵珂高喊道,“旗人兄弟们,汉人革命是为光复,不是为报复!旗人兄弟,放下武器投降,我们绝不报……”
还不等杨韵珂说完话,他面前那个年纪轻轻,看起来可能也就十五六岁的旗兵,就端起手里的刺刀,噗通扎进杨韵珂的心窝里面。
杨韵珂睁大眼睛,一手握着刺刀的锋刃,嘴里吐着血,还一边说着:“光复……不是报复……”
林淮唐跑动中举起手枪,弹无虚发立刻将那年纪极小的旗兵打死。但等他冲到杨韵珂身边的时候,还是没能救下这名同样年轻的镇军军官。
他的死,刺激了攻城的镇军,一片怒吼声里,镇军袍泽好像发疯似地开始杀戮,连许多完全被他们吓住而丢下武器的满洲人,也被一个一个射死。
直到林淮唐抓起一挺机枪,朝着天堡城的内墙上疯狂扫射,剧烈的枪炮声才止住了镇军的胡乱杀戮。
“天堡城已克!天堡城已克!不论汉人、满人,只要放下武器、襄赞共和,我们都一视同仁,决不杀害!
放下武器吧!天堡城已克!”
黎天才带着沪军先锋队也冲了进来,他是攻坚部队里军职比较高的人,以前还做过两广总督岑春煊的卫队长,态度比较温和。
“君汉先生,现在怎么办?”
沪军先锋队还拿来了好几面沪军都督府的旗帜,不过林淮唐很想吐槽陈其美的审美品位,他妈沪军都督府的旗帜原来就是一面白旗?
真有你的啊陈其美,蒋志清这也是跟你学的嘛?
“维持纪律,优待战俘,不要杀满人了!还有,升起旗帜,通知后面的部队我们已经拿下了天堡城——不是这面旗帜,嗨,算了,还是我来升旗吧!”
黑赤旗在天堡城的上空,也是在南京城和紫金山最高的一处制高点上,缓缓升起,伴随着黎明时分初升的旭日朝阳,半黑半赤的一面大旗,猎猎招展。
林淮唐就站在那里,整个身影融入太阳之中,轻轻挥动我们的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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