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宋代黄河改道以来,这条伴随着时光和岁月,日渐变得汹涌澎湃又充满危机感的中华民族母亲河,就以其南流的姿态,不断侵占淮河旧有的河道,给两淮大地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灾难。
尧之封,禹之迹,宅兹中国,因水利而兴起,也伴随着黄河的失控,把曾经少壮的民族,推到了今日老大年迈的地步。
近千年前,曾经富甲天下的淮南之地,经过几百年来黄河南流的泛滥,到咸丰五年的铜瓦厢决口而抵达一个最后的高峰。
年久失修的悬河河工,在那一年彻底崩溃,倾泻而出的滚滚浊流,一经夺溜,建瓴而下,把无数原本就在生命线上哀嚎呻吟的淮北饥民,推向了混乱、黑暗和死亡的深渊。
从那一年开始,“捻子”、“捻党”、“捻军”的名词,响彻两淮,并成为俗称为“淮海”地区一片土地上,最重要的百姓自组织力量。
所谓“捻”,原意是把绳子、纸条之类用手指搓转成一股,故而在皖北方言里,“捻”就是“聚合成群”的意思。所谓“捻党”、“捻军”,不过是“一群人”、“一伙兵”的意思,并不内涵什么特定的“革命气息”。
但纵横淮河流域,曾击毙过晚清骑兵领袖、“最后的骑士”僧格林沁的捻军,还是给原来和河南绿林所谓“杆子”同意的“捻党”,增添了一抹浓厚至带有历史底蕴的革命色彩。
冬天的淮北很冷,干涸荒芜的大地上,不住吹卷着荒野的狂风,冷飕飕的凉气直灌入淮上军参谋长张汇滔棉布大衣的袖口里。
他脚下的骡子慢慢支撑不住,连续的后撤——或干脆些,是连续的溃败,已经让气势昂昂的骡子气力也顶不住,痛苦嘶鸣地倒了下来。
骡子是淮西的特产,晚唐时淮西镇的军阀就曾经组建过让大唐神策军头痛不已的骡子军,而捻军以大量的骡马作为行军利器,纵横天下的千里回马枪,更将僧王斩杀在了曹州高楼寨。
只是几十年过去,张汇滔的骡子,显然比不得安武军的东洋大马善战。
“参谋长,咱们再撤,就撤回寿州地界了……”
淮上军的部众士兵,和几十年前的捻军一样,来自水灾以后流离失所的百姓,也来自淮北大地上根深蒂固的“江湖”。
这个“江湖”,包括了捻党,也包括了捻党之前的天地会、白莲教;还包括了捻党之后的哥老会、义和团、洪门、袍哥、青帮、白枪会、红枪会……甚至于一贯道。
这些林林总总的江湖,历史早已留给它们各式各样的定评。天地会和白莲教被贴上了“反清复明”的标签;哥老会和袍哥们身上既有保路的光荣,也有走私鸦片贩卖人口的劣迹;义和团带着蒙昧推动了一场盲目排外运动而被西方惊为“黄祸”;洪门则使他们历史上最成功的一位“龙头大哥”成为中国的伟人。
张汇滔留学过日本,和过往的捻党好像已有很大的不同,他是熊成基和范传甲的弟子,也是陈独秀和柏文蔚的好友。
宣统元年,安徽成立咨议局,寿州人推荐了曾组织寿州农会的乡团团长为咨议局议员,到当时的省城安庆出席会议。
王庆云和张汇滔由于共同的好友柏文蔚而相识,后来安徽巡抚朱家宝任命了王庆云做团防局长,发给毛瑟步枪七百支,让他回寿州办团,这也就成为了淮上军的滥觞。
武昌起义爆发以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王庆云、张汇滔、袁家声等人就策动团防局武装和联庄会各大队,以腰缠白布为号,里应外合攻取寿州,是为淮上军起义的开始。
淮上军的核心武力是寿州团防局,但兵员主体来自于凤台、凤阳、定远、怀远等地的联庄会,人马众多,还有张汇滔组织的农会机关作为预备队,因此席卷淮河南北23个县,一路所向披靡,直到在颍州碰上了倪嗣冲的安武军,才遭致苦战。
张汇滔看着累死的骡子,面色阴沉:
“我们不能再退,再退……正阳关失守,两淮就要变色。”
虽然他这样说,但周围其他的淮上军士兵,显然没有如此坚强的勇气。大部分人都垂头丧气,一想起前几天在阜阳的战斗,即便淮上军构筑工事冒雨苦战,也没能挡住安武军的进攻。
“龟孙的朱启勋!要不是原来投降我们的两个管带朱启勋、徐振清做了内应,偷偷打开城门,咱们也不至于输那么惨!”
话是这样说,可淮上军踞城而守,还提前修筑了工事,没能打出占上风的势头,也怪不得别人。
“下雨了吗?还是在下雪?”
“参谋长,是雨夹雪,他妈的,这鬼天气,路又要难走了。”
前几天的阜阳之战,同样下雨。
张汇滔对那天的雨水,还有印象,在雨水的冲刷下,鲜血染红店铺街市,淮上军力战不敌,顷刻间道路上死伤枕籍,死伤者达到两三千人之多。
“听说倪嗣冲拿下阜阳后,把三百多个被俘的兄弟全都牵到城外杀了……参谋长,张家的人据说被杀了五十多人。”
张汇滔心里又狠狠揪了一下,淮上军的武器装备和作战训练水平都不如倪嗣冲的安武军,当初大家刚刚攻占阜阳的时候,他就提议不要停留,应当直接挺进河南,不跟北洋军硬拼,而是吊着他们兜圈子。
但弟兄们贪图阜阳的财富,都不愿意离开,在城里先是抢掠了三天,后来又为考虑过年的事情,在阜阳逗留十多天,对河南方向既没有做侦查,也没有加强防备,直到倪嗣冲打上门来才想起来抢筑工事。
唉……
张氏族人,跟着张汇滔造反的有一百多人,这一仗打败,就被倪嗣冲杀掉了五十多人。
张汇滔的心里在滴着血,正阳关的距离却越来越近,他希望淮上军的残兵能停下脚步,或者又希望淮上军的总司令王庆云能派来足够的援兵,但……
淮上军的主要兵员都是“捻党”,大家因利而聚,都只想着抢掠富裕的城市,会有人来救他吗?
张汇滔也很怀疑。
而他的其他兄弟,大家都只想着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快些逃,逃到淮南去,逃到距离安武军足够远的地方去。
淮上军连安武军都害怕,还谈什么吊着北洋军兜圈子呢?
“参谋长,你看!”
张汇滔用力拉起自己的骡子,想看看它还有没有劲儿继续前进,如果实在没有办法,也就只有宰杀掉了,总不能留给倪嗣冲吧?
哪怕这只是一匹骡子。
他听到卫兵的呼喊声,抬起头:“什么?你们看到正阳关了吗?”
卫兵摇摇头,张汇滔心下一惊,隐隐害怕着是不是安武军追了上来,一堵山似的阴影盖在他的心间,张汇滔耳朵里骤然就响起昨夜的枪声,安武军的追兵距离他们最多几里路,一旦追上来,大家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
“不,参谋长,你看那个旗……好像、好像,好像是民党的援军!”
呼——呼——呼——
呼——呼——呼——
淮北的风吹得很烈,把北伐军的黑赤旗和铁血十八星旗,都吹得招展如云,几十面一米半见长的大旗,在风中舒卷在一起,就好像云涛翻滚,说不出的飘逸和威武。
“王庆云?还是袁家声?”
“不是……好像是江南来的北伐军!”
“那是什么?”
张汇滔抬起手指,天空上有一道像箭矢形状的白烟飞过,留下一串长云,好有几道黑色的硝痕。
轰——!
雷鸣似的爆炸声,突然间震响了张汇滔的两耳,淮上军其他士兵也都露出惊骇欲绝的神情,就在所有人震惊又莫名所以然的时候,原野上响彻起了成片成片的喊杀声——
“同志们,冲啊!打垮安武军,救出淮上军!”
张汇滔扭过头去,在他的身后,在淮北灰色荒芜的原野上,留着辫发、穿着绀蓝色军装的安武军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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