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和大运河之间是荒芜的土地,干涸的河床、泛臭的湖泊、蚊虫滋生的泥泞沼泽和成片成片抛荒的原野。
小小的溪流都被北方吹来的寒流冻结,地似白云,野如空卷,莽莽荒荒,一望如洗,只有火车轰隆呜咽的烟气和黑赤旗下时而响起的冲锋号声,才给这块几百年来受尽摧残的大地,带来一种全新的生命力。
冬日的阳光没有丝毫暖意,在徐州城的南方,北洋军第五镇的动作非常矫健,一营一营的兵士乘着列车南下,然后在夹沟一线设置下强而有力的防御线。
蓝色的军服像一道起伏的波浪,北洋军是清廷手中最强大的新军武装,但从新建陆军时期算起,到今天,袁世凯一手打造的北洋团体,也有了十多年历史,浓重的暮气不是新锐的军械就能消除的。
自然,北洋军暮气深沉,这是和朝气勃发的华野北伐军相比,和其他清军相比,北洋团体依旧是一个富有活力的团体,按照历史的客观规律,它至少还应当有十几年生命力。
在夹沟镇的更南方,华野第一师已经占领了濉河北岸的符离集桥头堡,按照总司令部的要求,第一师在符离集桥头堡前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升旗仪式,黑赤旗和铁血十八星旗同时升到顶点的时刻,就意味着北伐徐州战役的开始。
第一师兵分两路,除沿着津浦线当面前进占领李家庄车站外,另以一部渡涉濉河以后,脱离了津浦铁路的范围,朝濉河上游前进,并在当天晚上占领了通往萧县的交通要地濉溪口。
上千名华野士兵不分昼夜的急速前进,沿途除符离集桥头堡的一营北军以外,再没有遭到北洋军其他有力抵抗。
战场上华野第一师和北洋军第五镇,两支师级大部队的对峙,却呈现出异常寂静的氛围,只有火车的车轮摩擦着铁轨,继续发出刺耳的尖鸣。
“北洋军放弃了对濉溪口的反攻,但前线部队侦查到敌人以相当规模的兵力驻守萧县,特别是萧县外围的瓦子口、帽山店、姚楼等要地,北军都构筑起很有分量的防御阵地。”
第一师参谋长秦汉唐对前线地形已经了如指掌,他奉行“地图是军人心中之战场”的铁则,一路上别人休息时,他也都窝在车厢里或者马背上看地图。
陈更新稍稍有些迟疑,北洋军第五镇是摆开了坚守徐州的态势,但第一师应该怎么做呢?是该等候江北侧翼第二师的到来,还是等待正阳关的次要战场战斗分出胜负?
亦或者是趁北洋军第五镇立足未稳,率先发起进攻?
“军司令部呢?”
“第一路军的军司令部还在固镇,北伐军的总司令部还在蚌埠,师长,军司令部给出的命令是要求我们等待第二师到位以后合击徐州。”
陈更新心里的焦虑感非常重,他知道林时爽名义上是第一路军总司令,但实际上林时爽身为先锋队的第二人,要负责的工作非常多,很难腾出手来完全担起军司令部的指导工作,陈更新更多需要靠自己来做出抉择和判断。
前线战场的迷雾并不浓厚,但手握上万人的前途命运,还面对着北洋军这样一个全新的对手,年轻的陈更新心里多少还有些忐忑不安。
“军司令部对第二师的情况是怎么样的?”
“第二师正往宿迁赶来,但北军第十三混成协早就被完全歼灭,估计短则两天,长则三天第二师就能赶来参加徐州战役。”
“嗯,这样——兆清,你拟一下进攻命令……”
“进攻?哪里?”
“命令第一团对夹沟镇北军做试探性进攻,明天太阳升起来以前,我们必须对北洋军的布防实力先有一个清醒的认知。”
秦汉唐也感到空气有点凝重,但夜战是华野自认为比较有优势的地方,用一场小规模的夜战突袭去摸清楚北洋军的防御决心和战斗实力,完全划得来。
天色正慢慢变暗下来,太阳也是越降越低,冬天的白昼本来就短,密布的乌云更减少了天空的光量。
夹沟镇上有不少灯火闪烁,甚至中间还有一束探照灯的光线,在彼时的中国绝对称得上开风气之先。
张云逸刚刚接到命令,第一团的战士就被动员了起来,符离集之战第一师用了三倍于北洋军的兵力拔除濉河铁路桥的桥头堡,但结果也没全歼敌人,还放跑了大部分北兵,张云逸和薛岳是都有些郁闷。
第一团是华南野战军里最老牌也最光荣的一支部队,海珠亭的功勋部队,堂皇闪烁的金字招牌,绝不会因为遇到北洋军就不能发光、不敢发光。
“师部要求我们今晚趁夜色,摸清楚夹沟北军的防御决心!”
薛岳说出这条军令的时候,嘴里还有些苦涩。他是知道刚刚经过符离集之战以后,第一团上下很多人都压着股怨气,很想找北洋军再来一场,但第一团真的完成休整了吗?
这么一条试探性进攻的命令,也是多少带着点模棱两可的意味,很不像陈更新、秦汉唐这对王牌组合的果决作风。
“师部的任务,我们必须完成,各部队营连长要立即整备好部队,第一团有较丰富的夜战经验,北洋军固然火力强悍,但晚上却未必是我们的对手。”
张云逸脸色依旧沉静如水,他对第一团很有信心。过去华野和巡防营交手的次数也不算少了,特别是在南京,几次夜战革命官兵都比清军有很大优势。
唯一要顾虑的,只是这几天时间里,据说北洋军正抓紧一切时间在夹沟镇增筑防御的阵地和工事,径直进攻夹沟真的是一个好选择吗?
夹沟卡在津浦线的铁路中间,北伐军当然也可以绕开它,只是那样的话,没有火车帮助解决后勤问题,第一师的机关枪和火炮威力都会受到重大影响,整个后勤压力也会剧增起来。
张云逸想着,如果这里是在梅州的山区里,他还真不担心。过去国民军在梅州山区里面,那里的后勤补给难度不是比华北平坦的旷野难得多吗?
可是有大量基层农会支援前线,国民军一点不会担心受制于后勤线。
“北伐,是我们跳出来打到清廷的心腹里去,果然不能奢想那种良好的群众基础和后勤条件。”
事实是如此,守在夹沟镇里的北洋军第五镇标统张怀斌也是这样想的。
“山东,是咱们第五镇的老地盘,更是袁宫保跟北洋军发家的地方,哪里轮得到民党来造次?”
夜里风大,张怀斌戴着顶风貌,时不时又用望远镜观察着南边华野官兵的动向。
他说的不错,山东是袁世凯起家的地方,当年义和团兴起的时候,袁世凯巡抚山东,铁腕镇压,把山东省内的义和团屠杀干净,拿着本国百姓成千上万人的性命卖好于列强,得到了他在官场上赖以进步的最大臂助。
北洋军的兵员绝大部分都来自直隶、山东和安徽这三个省份,安徽是因为淮军老家在这里,北洋军脱胎淮军系统,所以早期兵员多以安徽人为主,到后来则因为北洋团体的大本营在保定和天津,所以兵员逐渐从安徽人为主,变成以直鲁两省良民为主。
张怀斌自己就是山东人,他哥哥张怀芝是第五镇的老镇统,也是天津武备学堂最早一批学生之一,靠这层裙带关系,张怀斌才在靳云鹏肃清第五镇内部不稳分子以后,坐上了标统宝座。
他军刀上还沾着自己人的血,第五镇从济南南下以前,靳云鹏为了消除内部之忧,除了把二十多名跟贾宾卿关系很近的军官解职以外,还将三十多名倾向革命的基层军官官兵处死。
张怀斌想起第五镇离开济南前的那个晚上,嘴角还是忍不住想笑。他很推崇靳云鹏的手腕,不用点铁腕,哪里治得住民党?
民党不是喜欢说自己不怕死的嘛,那就先来死一死,看看你们是真不怕死还是假不怕死。
“还是向徐州汇报一下,再抽调一个营来加强左侧高地的防御,建立更多观察哨和射击阵地,民军已经打过濉河,再不动手,就成人家的鱼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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