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袭和近战都是革命军的优势,战士们高昂的士气和热情决定他们能够不顾一切险阻向前冲击。
冬夜中,虽无风雪,千灯通明,裹着棉服、头戴八角帽的革命官兵已经纷纷跨过北洋军的壕沟,小小的夹沟镇在巨浪的拍击下,宛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只有挣扎的本能,而无求生的力量!
北洋军第五镇标统张怀斌举起毛瑟手枪,对天连鸣三枪,亲自带领大批北洋士兵反扑上去堵住侧翼的缺口。
十几年的历史,把北洋军塑造成中国最强大的军事集团,也给北洋团体注入深深的暮气。北洋士兵射击、投弹、拼刺的技术都堪称炉火纯青,防御阵地上的火力组织更是凶狠异常,但深入骨髓的暮气决定北洋军缺乏大无畏的进攻精神。
当战斗转入夜间近战时,这种弱点就将暴露无遗。
张怀斌一脚踏在深深的积雪里,半边身体失去平衡,险些栽倒,一片流弹从他身旁飞了过去,灼热的空气和弹道,哪怕隔着厚厚的冬装都还能感觉到。
“弟兄们,给宫保效死的时候到了!”
黑暗中革命官兵端起刺刀的人影,闪闪烁烁、恍恍惚惚,好像一道道来自地狱的幽冥鬼祟,飘动中卷起无数腥风血雨。
闪亮的刺刀,映着夹沟镇里的火把,道道寒光惊吓着北洋军士兵的内心,直到白刃相接的瞬间,尖锐的刀锋毫不留情地透贯棉服、扎入心窝,一滩滩血迹把雪地变成血腥难言的修罗场时,张怀斌才切实感觉到什么叫做坏事。
“坏事了……顶上去啊!顶住民党,一人五块龙洋!”
砰砰砰的步枪声连绵不绝,夹沟侧翼的整条战线都陷入混乱之中,老一营的精锐战士跨过壕沟以后,几乎就没放过几枪,百分之九十的枪弹都是北洋守军在混乱中胡乱射击的,往往不能打死几名革命官兵,只能给自己人造成更大的混乱。
晦暗的夜色里,惨白的雪地上,老一营的部队攻击队形排列异常紧凑,这表明出张云逸和薛岳的决意——哪怕付出更大一些的伤亡,也必须立刻将战斗拉入到白刃战阶段。
近似纵队的密集冲击队伍,很快就击溃了侧翼一线的少数守军,战士们将敌人推倒在地,并随即用锋利的刺刀刺死北洋军士兵。
侧翼突袭的效果真是惊人,好像转眼之间,固若金汤的夹沟镇阵地,就整个动摇了起来。
张怀斌赶到侧翼前线的一路上,挨了两颗流弹,也不知道是北伐军打伤的,还是让自己人打伤的。
他一颗心正在不住地往下掉,两个营,整整两个营啊,处在非常有力的防御地位,顶上去难道还顶不住民党的偷袭吗?
可事实上就是顶不住,不仅是顶不住,而且张怀斌仓促调上去的这两个因还有被老一营一举击溃打垮的危险,夹沟镇防御阵地的整条战线,现在都可以说是摇摇欲坠。
“开炮吧,没办法,开大炮!”
夜色里火炮的精确度很成问题,革命军已经打进镇中相当纵深,北洋军的火炮绝不可能对其实施精确打击,这时候开炮,势必同时对北洋军和革命党的军队都造成杀伤。
但张怀斌也没有别的选择,他知道北洋军的作战风格,这是一支军械、训练都处于中国军队最高水平的部队,但他们并不擅长逆势下的运动反击,只擅长硬马硬桥的正面阵地战。
这种时刻,除了炮兵开火,张怀斌再没有其他拯救防线的机会。
“快开火!有什么问题,我来负责,我哥能负责!”
不远处的阵地上北伐军的冲锋号和拼杀声越来越近,好像都快打进夹沟镇的中心位置,甚至可能将接近炮兵阵地,张怀斌隐隐听见了民党的鬼叫。
第五镇的官兵大多和北洋团体上层存在各种各样亲戚、乡情联系,张怀斌下定决心,哪怕得罪第五镇一大帮兄弟,他也必须立刻做出足够有威慑力的反击。
再拖下去,夹沟镇完蛋,那靳云鹏,甚至是袁世凯部署的整个重挫南军的战略都可能受影响。
他张怀斌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开火!”
轰——
德造大炮在二十世纪初还是陆军军械的最高杰作,飞铅熔铁的炮弹坠入侧翼,开花弹立刻引起橘红色的火花和爆炸,炽热的温度燃烧了革命官兵,也焚死了北洋军的士兵。
张怀斌几乎有些哽咽,前线两个营里面,有多少人是自己老家东阿县的乡亲父老?
他没得选择,为了袁宫保和北洋团体,这点牺牲是必须承受的。
如果北洋团体不敢付出任何一丁点牺牲,光靠阴谋难道就能够从南军手里拿到天下吗?
轰隆!轰隆!轰隆!
数发炮弹一同坠地,猛烈的炮兵火力堵住了侧翼老一营战士的突进,北洋军还在行动着,他们的防御兵力经过调整以后,更趋于平衡,相当多的反击部队也被集结了起来。
只要有炮兵支援,只要火力上占据优势,北洋军也是能够组织起凶猛反攻的。
华野第一团团长张云逸皱紧眉头,他肩上压力很重,革命同志死伤不少,但撤退的命令依旧必须下达。
“必须撤退……”
薛岳也沉重地点着头:“第一团已经超额完成任务。”
试探性的进攻,简单几个字,却意味着许多人的牺牲和死亡,并不能带来战线上决定性的变化和突破。
天色更黑,开始接近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老一营在北洋军火炮的反击下,被迫放弃了继续进攻,很快撤出夹沟镇,正面的第一团牵制部队,在零零散散对敌人又放了几排枪后,战线也逐渐转为寂静。
张云逸留下薛岳代管部队,他自己很快就骑马奔回师部,向师长陈更新汇报夹沟镇一夜激战的具体情况。
“战斗始终是战斗,不管任务是怎么制订的,第一团永远不会辱没先锋队的威名。”
参谋长秦汉唐连连夸赞着第一团的英勇表现,只有张云逸知道一夜激战意味着怎么样的牺牲,又有七十多名革命同志永远倒在了北方的土地上!
张云逸沉着地向师长做汇报和总结:
“师长,北洋军的防御火力组织相当狡猾,他们会变换主要射击阵地的位置,而且火力配置相当有梯次,一旦我军实现突破,北洋兵也不缺反扑的勇气。
而且北洋军和巡防营大不一样,巡防营基本上不敢同我夜战,但北洋军夜战中也很有组织性,可能和他们一般士兵身体素质、营养状况更好有关,特别是北洋军士兵的夜间视力较我军战士还有优势。
要说弱点,只有敌人不善于近战,且还很不喜欢近战,一般我军战士即便冲到敌人近处时,敌也不愿意上刺刀与我拼刺,而喜于继续用步枪弹射击,实在被迫陷入白刃战时,还很容易放弃战斗向后撤退。”
张云逸对北洋军战斗情况和特点的总结很有道理,特别是夜战问题,一般清军巡防营的官兵由于营养摄入很差,严重缺乏维生素A,几乎都有夜盲症的毛病,因此夜战极为软弱。
北洋军士兵的营养状况就好得多,夜盲症情况不仅比巡防营少,甚至比之华野部队里都要少。
“以你的估计,我军需要多少兵力优势才能够击溃北洋军?”
张云逸低声说:“如果是野战、运动战的情况,我认为我军若有1.5倍兵力、火力优势,就可以击溃北洋军。但如果是攻坚战,在北洋军拥有相对完善的预设防御阵地情况下,我军至少要有三倍以上兵力优势,才能完成消灭敌人的目标。”
陈更新和秦汉唐互相看了一眼,都明白这一判断里蕴藏的沉重,张云逸的话是明明白白表露一点——号称南军劲旅的华野部队,平均战力也在北洋之下。
晚间的风已经刮得越来越急,外面夜色沉沉,陈更新脸色很凝重,但旋即又释然,坐回到位置上说:
“兆清,把张团长的战斗总结通报给林副总司令,也通报到蚌埠的总司令部那里去。我们要集结优势的兵力,用一个旅打北洋一个团、用一个师打北洋一个旅、用一个军打北洋一个师,伤敌十指不如断敌一指,我们要确保绝对优势的兵力后再进行会战——
通报总司令部,问清楚第二师的情况,也要求第一路军司令部通报清楚第二路军在皖北的作战情况。现在全局都是一盘棋,牵一发而动全身,咱们就跟第五镇掰掰手腕,先从定力比起来。”
北洋军第五镇的压力,就像泰山的阴影,黑暗、巍峨而巨大。
但压力愈重,反弹也就愈大。
陈更新坐在那里,两手撑着下巴沉静地思索着,已有了几分大将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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