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附近飘起了大雪,镇江附近则又下起了一场小雨,林淮唐透过夜灯,已经能望见停靠在江边的运兵船了。
细雨连绵,两个团的北伐军跟着林淮唐迅速南下,大家都被一片惊疑不定的氛围笼罩,南方到底发生了事情?
他们这些人在江北打生打死,以为是为了南京和上海的革命事业在北伐,在跟北洋军真刀真枪的血战硬拼,结果江南却发生了什么?
同盟会对先锋队和北伐军举起了屠刀!
细雨连绵,林淮唐扯着身上的黑色雨衣外套,有种浓烈的不安预感,他很担心这场雨会很快下大起来,到时候可能影响华野的渡江行动。
“谢司令,让你久等了!”
谢葆璋一袭雪白的海军将官制服,雨水里还是一丝不苟,站在甲板上向林淮唐敬军礼。两排穿海魂衫的水兵,也持枪靠在码头边上,林述庆留在镇江的几个老部下,都带着手里头不多的人马,在镇江码头附近拉起了警戒线。
夜色里林淮唐振打起精神,笑道:“同盟会有些朋友看错了我,谢司令,你认为现在形势怎么样?”
“君汉先生,恕我直言,现在形势恐怕很不好。”谢葆璋直言,“据说上海那边,工会和都督府已经发生了大规模冲突,事变很难和平收场了。”
“和平?和平!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以斗争求和平,那人家才肯给我们和平呢!”
雨水淅淅沥沥地下着,两个团的南下战士都紧绷着脸,所有人神色严峻,坚毅的面孔上挂满了决战的信心。
北伐军里不乏老同盟会会员,也不乏革命党的元老级人物,但这场从岭南到江淮的远征,还有一路上先锋队组织所做的政治工作、集体生活,真正把所有人都融合到了新的整体里。
他们不再是同盟会的成员,而是真正的激进革命派先锋队的一份子。
林淮唐一步一步站到运兵船的舰桥上,雨是越下越大,让人不禁揪心他会不会失足跌到江水里。
不过林淮唐的身手,好像也不需要任何人来担心。
他亲手把红色的臂章套在左手上,天上轰隆一声雷鸣,银白色的闪电骤然撕开密布深灰的乌云,把光芒映在林淮唐的手臂上。
赤色的臂章,上面的五道杠好像刺破苍穹的箭矢,蓄势待发,即将释放出骇人的能量。
滂沱的大雨里,林淮唐面向所有南下战士,几乎是失声怒吼道:
“同志们!我最亲爱的北伐军同志们!大家南下的路上,应该都已经知晓,正当北伐军袍泽在南京、在浦口、在扬州、在江北、在正阳关、在徐州和北洋军浴血奋战的时候,同志们视为兄弟手足和朋友的上海沪军都督府,却在背后举起屠刀,制造了骇人听闻的常州惨案,洗劫了我们的农会、屠杀了我们的同志!
无量头颅无量血所集结之工农力量,如今正遭敌杀戮,谁人不痛心?只要稍有心肠者,只要稍稍为中国革命的未来着想者,谁人不痛心?请诸位同志告诉我,谁人不痛心、谁人不愤怒?请同志们告诉我,告诉我林淮唐,你们——你们愤怒吗!”
码头上,连绵一片的黄杉军人,像课古树似的浸泡在雨里,这时却异口同声呐喊起来:
“愤怒——愤怒——愤怒——!”
镇江码头上是此起彼伏的怒火,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爆发。
“……海珠亭事件,我们妥协了,同盟会和先锋队之间是有过协议的,全力支持北伐,我们为着北伐的事业,为着革命的大局,一再退让、一再容忍,为什么?
因为先锋队是真心为革命,是真心为救国的。现在陈其美一边靠着先锋队的北伐成果坐享其成,一边又举起刀杀我们的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事情到此地步,我们还能退让吗?”
“绝不退让!”
“我们必须团结起来,必须武装起来!中国国民,中国支持革命的一切工农国民,必须团结起来、武装起来,血不能白流,继续妥协、继续退让,中国革命就将毁于一旦,中国革命的果实就会被陈其美、胡汉民、张謇一班流氓政客和旧官僚窃取。”
林淮唐从腰间掏出一把毛瑟盒子炮,对天连鸣三枪:
“我现在宣布北伐军与上海沪军都督府、南京江苏都督府脱离任何关系,南下部队应遵从执委会决议,立即渡江,开入常州一带救援农会,并向上海进军。”
“向上海进军!”
这两团精兵,一团是北伐军总司令部的直属部队,包括机枪营和教导营等精锐,另一个团则是徐州前线的预备队,战斗建制比较完整。
两个团加起来,集结到镇江的约有三千七百多人。
这算不上一支大部队,特别是和江苏都督府、沪军都督府掌握的全部军队武装比起来,就更称不上是一支大的力量。
但这三千多人,均为北伐军的革命虎贲,堪称铁军劲旅,还有林淮唐亲自率领,士气和斗志如火燃烧,如水沸腾,行动又整齐划一,难道是陈其美手下那些流氓无赖所能抗拒的吗?
“各部立即行动,各级指导员、士兵代表大会、队委会,要立刻负起责任,全军渡江南进,目标是向上海进军!现在我命令你们,全体上船,跟我走!”
哒的一声,两团官兵一齐向前踏步,沿着津浦线不知道走了多少里路的那双脚,坚定地踩在江岸的土地上。
踏步声汇集起来,产生雷动般的共鸣,队伍向前涌动,潮水般冲上运兵船去。谢葆璋带好他心爱的白手套,从山东烟台海校追随老校长南下的那些水兵们,也都各就各位,革命事业同样需要每个人恪尽职守。
大量无烟煤被铲进锅炉里,蒸汽机呼噜噜作响,白色的烟雾在黑夜里朝上盘旋升空。那道有时宽宽,有时浅浅的长江,还屹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运兵的船队和江水的流淌,证明着时间的前行。
革命官兵屏住呼吸,林淮唐的手心里也抓满了汗,他没有选择带部队走津浦铁路到浦口去,而是选择绕路到镇江坐船过江。
这个决策是正确的吗?它会耽误时间吗?这会导致更大的牺牲和更多的流血吗?
决策者不能再做无谓的思考,林淮唐地神经绷得那样紧,但他又感到自己的意识从来没有这样的冷静从容过。
“谢司令,我们两个团轻车简从南下,从徐州杀向上海,也称得上是千里奔袭,你以为胜算几何?”
谢葆璋始终没有向先锋队提交过入队申请书,他虽然完全听从执委会的任何一条命令,但好像对先锋队的革命政策并不完全信服。
只是先锋队自己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来执掌海军,林淮唐也只能选择信任谢葆璋。
谢葆璋一贯沉默寡言,这个跟林淮唐算老乡的海军儒雅君子,用很低沉的声音说:
“我不懂陆军军事,但自古用兵的胜负,不一定取决于兵力多寡。从徐州到上海,的确路途遥远,形势多变,但就像马服君赵奢所言,其道远险狭,譬之犹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我以为,论勇,君汉先生一定比陈其美更勇。”
林淮唐听着这话,不免放声畅笑:“对对对,我超勇的……咳,借您的吉言。”
林淮唐收敛起笑容,肃穆道:“我也相信朝气蓬勃的革命力量,不会被反动派轻易击垮。”
“更何况……陈其美的这些行动,并不超乎我的预计。”
.....